关于“公车上书”的争议
对于公车上书,康有为在1898年末所写的自传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,即《我史》中,有详细的记载。这一年距离1894年公车上书的发生,仅仅四年,又是一件极其重大的政治事件,按说,在康有为的记忆中,是不该出现差错的。之后各种论著对于公车上书的描述,也都将此作为最重要而基本的史料。
也就是因为康有为在这里的叙述,自1970年起,80年代、90年代,2000年,一直到今天,均大起波澜。有人甚至声称这是康有为自导的一场“骗局”。而其中最为关键的证据,是年谱中的“至四月八日投递,则察院以既已用宝,无法挽回,却不收”这二十一个字。
康有为说,4月8日去都察院上书万言书,都察院以皇上已经在《马关条约》上盖了玉玺(用宝),无法挽回了,所以拒收万言书。
康有为究竟去没去都察院上书?都察院是否拒收?成为争议的关键。
茅海建在2011年出版的《戊戌变法史事考二集》中,第一章《“公车上书”考证补》回述了多年来争议的过程。最早提出质疑的是台北学者黄彰建,他在1970年出版的《戊戌变法史研究》中,提出《公车上书记》和《南海先生四上书记》两书中,都提及康有为原定在光绪二十一年(1895)四月初七至初九日“大集”,四月初十至都察院上书,由于条约已经于初八日被批准,所以上书一事“议竟中寝”。“议竟中寝”,意思是此事流产了,没有去递万言书,因为此时皇上已经用宝,没有这个必要了。黄还引用《清光绪朝交涉史料》《闻尘偶记》,认定当时并无阻止上书的行动。他还提出了两点质疑:一、“公车上书”的内容,签名者是否都看过?有无假借他人名义的事情?二、松筠庵谏草堂能否容下1300人?
1988年,孔祥吉发表《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》,与黄彰健的结论大体一致。他引用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档案,证明了当时并无
阻碍上书的政治背景,官员举子上书的途径是通畅的。
1987年、1990年,汪叔子、王凡发表了《康有为领导“公车上书”说辨伪》《“公车上书记”刊销真相》。他们提出康有为所称上书人数是不确切的,康有为及其党人前后有着不同的说法,渐次增加,
并对上书过程的许多细节进行了修改,如集会时间、改“知单”为签名等等。
1996年,姜鸣发表了一部历史散文集《被调整的目光》,其中
的一篇《莫谈时事呈英雄:康有为“公车上书”的真相》,文章指出当时反对和约的,主要是官员,而举人的上书也未受到阻碍,康有为写此上书的目的,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准备在上海发表,由此而制造一个大骗局。1999年7月,《光明日报》根据姜鸣的文章,发表了《真有一次“公车上书”吗?》,引起众多议论。
这篇文章在《光明日报》发表后,影响较大。姜鸣得出这样的结
论:“事实是,康有为的‘万言书'根本没有去递。”他在文中引用了
1895年夏上海出版的《公车上书记》书前所刊的署名为“沪上哀时
老人未还氏”于5月24日作的序,提出此序中提到四月初八(5月2日)上书已经流产夭折,地点是松筠庵,而不是都察院。这与康有为后来的年谱中的提法大相径庭。
姜鸣在文中指出,康在“公车上书”事件上的记载中弄虚作假、自相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。“公车上书”是他对历史的一次成功的大欺骗,“但几乎所有的教科书、通史类著作、辞书以及绝大多数研究专著论文,却都陈陈相因,重复着错误的说法,并加以大量定性的评论……”
需要注意的是,姜鸣在文中对康有为也有客观的肯定:“他(康有
为)到北京后,双管齐下,一面入仕,一面从政,办媒体,兴学会,开拓出官场以外极为活跃的政治舞台,成为不依附自己官员身份的职业政治家。这是晚清政治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变化,显示着一种新生力量的兴起。毕竟时代在变。腐朽沉闷的中国社会快要走上尽头,确实需要冲击一下了。康有为应运而生,是个天才的宣传鼓动家。尽管未曾上书,他所写的那篇文字,仍然是当时所有反对和约的文件中最精彩最有分量的……我们今天可以不从道德角度去评论康有为在宣传‘公车上书’时的所作所为,但不能不对中国资产阶级政治家登台亮相的第一幕演出刮目相看……”
那么,上海刊行的《公车上书记》,作序署名为“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”的这个人,似乎为“当事者”,他究竟是谁呢?有人猜测是康有为本人,有人提出可能是梁启超,也有人提出可能是“古香阁主人”沈善登,但一直未有定论。
茅海建在对当年的大量清史资料精心检视后,认为姜鸣的“公车
上书’是康有为对历史的一次成功的大欺骗”以及欧阳跃峰的“公车
上书'是康梁编造的历史神话”等结论很不“科学”,也容易引起诸多
误解。他的结论是:一、有两个不同概念的公车上书。其一是由政治高层发动、京官组织操作、各省公车参加的公车上书,即“广义的公车上书”。其二是康有为组织的各省公车在松筠庵的“集众”,最终形成十八省举人超过千人的联名上书,即“联省公车上书”。由于四月初九日 由于四月初九日来松筠庵的人数甚少,且条约已用宝,这一活动中途流产。二、康有为《我史》中关于公车上书的记录,多处有误,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出其牵强与张扬,许多戏剧性的情节,似为其想象。若加引用,需处处小心。
然而,也有一些学者并不同意上面的一些结论和看法。
1999年12月17日,汤志钧在《光明日报》上发表了《“公车上书”答客问》,反驳了姜鸣的观点。汤志钧利用《汪康年师友书札》《直报》等史料,证明历史上确曾发生过康有为领衔十八省举人发动
“公车上书”一事。
2002年9月26日房德邻在《近代史研究》上发表了《是学术创新,还是歪曲历史?——评历史报告<温故戊戌年>》。对张建伟所著此书中的一节“康梁未上书”,房德邻认为说“未上书”不妥。理由有二:一、“都察院拒收”的说法仅见于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,而这部年谱在康有为生前并未出版,外间并不知晓有这种说法。外间知道的,
就是“议而未上”,始于1895年7月在上海出版的《公车上书记》。
房德邻在此提出“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”,是上海的出版者,他根据参加会试的举人所述,记述了松筠庵议而未上的经过,并表示惋惜。他明知“议而未上”,为何不写成《康梁未上书记》,而写成《公车上书记》?是着眼于上书活动本身及其意义,而不在于是否递上。时人谈此事也都称为“公车上书”。二、康有为是松筠庵集会的发起人和万言书的起草人,他所说的上书经过理应受到重视,从情理上说他没有必要撒谎说都察院拒收。孔祥吉的考证虽言之有据,但不是确证。都察院5月2日代递的条陈并非是当日所上,而是以前上的,至此尚未将4月30日以前举人的上书代递完,还差五个省的。所以5月2日都察院的代递,并不能证明这一天它没有拒收康有为的上书。而这一天都察院门前发生大规模的“学潮”,由当时情形看,拒收上书是很可能的。从现在的史料来看,要推到“都察院拒收”一说证据不足,将它与“议而未上”两说并存为好。
房德邻还对于茅海建“公车上书是由政治高层发动、京官组织操作、各省公车参加”的这一结论提出疑义,认为“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翁同龢等政治高层在3月21日有意向外泄露消息,以鼓动京官和举人们反对议和”。
2012年10月,谢玺璋在新作《梁启超传》一书中的“康梁与公车上书”一节中提出,近年来,一些研究者试图证明康梁并不是“公
车上书”的唯一发动者和领导者,一些研究成果也让我们看到了曾经被遮蔽的某些历史真相,看到了康梁故意夸大自己作用、篡改历史叙事以美化自己的“丑态”。但是,也要看到这种做法同时也可能遮蔽了另外一些真相。也许康梁不是这场运动直接的发动者和领导者,这个运动也许有某种自发的性质,那么,显然和所谓高层的幕后操纵说又是自相矛盾。一些当年的“过来人”在记述中倒往往将康梁称为“运动主持”。为何当时的人会有这样的印象?只能说康梁在那场运动中实际上处于领头的地位,站在时代浪潮的潮头上。
对于多年来,尤其是近年来围绕“公车上书”的争论,大体如此。
这些争论虽然有的并不是确论,却在学界和社会上反响不小。“一说即出,原来如此”式的判定比比皆是。尤其是网上,八成人开始谩骂和攻击康梁是“骗子”“盗名欺世”等等,甚至连某些虚构的影视文学作品中,也出现了一些对康有为人品、人格诋毁的细节。
这里,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是对“正统”著作内多年来一直的说法存在反感。晚清史确实有大量的“处女地”尚待开发,对近代历史重要人物的各方面的发掘检视,让真实的历史面目归来,自然是历史学者和文化学者的责任。所以,我们不能再如同若干年前一样,凡遇相左的说法统统打入冷宫。以上这些所有的学者,对历史的研究和考证,都是认真、令人敬佩的。学术之争,也是极正常和不可或缺的。这些研究和争论开阔了我们的思路,更加逼近了真实的昨天。我感到,在今天研究康有为,必须先研究这些诸多的争议。
而对于那些一时尚未有定论的历史事件,只能暂时搁置,期望新的最真实的史料来证明。
就“公车上书”来说,我很同意谢玺璋的看法。康梁在此时,仅仅是一介书生,他们再有性格上的毛病,面对《马关条约》的作为,都是令人敬佩和惊叹的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当时从官场到读书人,都将“公车上书”的“代表者”的帽子,戴在了他们头上。万言书的起草是康有为,松筠庵集会的召集人是康有为,最先让梁启超带头上书的,也是康有为。这样一场震惊全国和世界的政治事件,总得有“代表”吧,不是康梁,又能是谁呢?说“代表”,不说“领袖”还是可以的吧?
对于康有为在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等一些著作中的“将真迹放大”(梁启超语)或者篡改,有若干证据在,也就不用多说了。这和他的性格有关。或者也可以说,不是这样的性格,也难以做出这样的事和更大的事。就此他性格的两面性以及所导致的事件的成败,下文会不断提到。
第六章 翁同龢何故来访
清廷自入关之后,每位皇帝对士子文人的“动向”一直是十分警惕和层层监视的,尤其不允许“士人干政”。任何私涉政治的言论和出版都是“违法”,受到严密监视,这是一条禁令,也是清代文字狱之多的原因。世祖顺治皇帝爱新觉罗·福临,曾颁发上谕规定:不许生员纠党多人,立盟结社,把持官府,武断乡曲;所作文字,不许妄行刊刻;违者听提调官治罪。这条上谕,曾被镌刻于明伦堂左侧所立的一卧碑之上,大有“祖宗家法”的味道。
而“公车上书”,洪水烈焰般勇猛冲决了这道禁令,七子们在祖国危亡的时刻,终于毅然置功名利禄和身家性命于不顾,发起救亡图存的呐喊。这是一次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式的爱国壮举。
时代毕竟发生了巨变。
甲午之痛,痛彻朝野。
就连光绪帝,也毅然将祖宗的遗训抛掷一边。这一年,通过会试者,要面临殿试和朝考,面对这些入围的考生,皇上光绪出题的制策为:“时事多艰,人才孔亟,期与海内贤能,力矢自强,殚心图治,上无负慈闱之训迪,下克措四海于乂安。”尔多士来自田间,夙怀忠谠,其各直言无隐,朕得亲览焉。”——你们自民间而来,接着地气,有何救国治国之议之见,你们放胆直言就是啦!我要亲自阅读的。
这是一个“不一样的皇帝”。
这是清帝光绪悄然又急切发出的一个信号。
很快,向他走来的,是一个“不一样的举子”。
“举子”这年已经三十八岁了。
这一个“新科进士”
上苍真的有时格外奇崛,冥冥之中的巧合,让人感叹。
5月2日,光绪万般无奈,在《马关条约》上盖了玉玺。
5月2日,康有为在“公车上书”失败的第二天,却荣登龙门,成了新科进士。五日,他被引见,成了工部主事。终于,突然之间,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。紫禁城的城门“吱扭”一声,向他洞开。
这一年会试,典试总裁为徐桐,考官为李文田。徐李二人,都是一直十分痛恨康有为的人。也就是说,从他们的意愿,是万不会放康有为入围的。
徐桐更是明目张胆地给康有为设了“路障”,事先就告诫各位考官:“粤省卷有才气者毕为康祖诒(康有为),即勿取。”考生的名字,是被封死在卷内的,谁也不会见到。那就从答卷的才气和内容上来判断吧。很巧,考官很快发现了一份“疑似康有为的答卷”,没想到这是梁启超的答卷。徐桐看过之后,大大松了口气,真让我给抓着啦!他马上致书给其他考官,说此卷“文字皆背绳尺,必非佳士,不可取”。李文田与康有为本是同乡,更是痛恨康有为每次来京均不拜见,并在写的一部关于书法的书中,对其书法不敬,此时正好乘机挟私,他在这份梁启超考卷的卷尾,阴柔戏虐地批了这么一行字: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,惜哉,惜哉!”
到发榜时,照例是遴选出的前五名最后“展卷”。除了这前五,所有名次都展开了,未见到“康祖诒”三字,徐桐很高兴和得意,以为康有为终被淘汰了。翁同龢深知徐心,说:尚有五名,安知无康祖诒?将这前五名上方的封部一份一份打开,果然竟有“康祖诒”!而且为拟第一名,会元!徐桐如雷击顶,恼羞成怒,眼看木已成舟,又没有办法,只能凭借总裁之权将康有为降为第五名。
梁启超没有想到,自己竟然会成了老师的“替罪羊”。这真是晚清科举史上的一桩“奇冤之案”!
清朝的科举制度沿袭明朝,经乡试考中举人后,再经会试考中贡生,最后再由当朝皇帝在紫禁城太和殿(或保和殿)亲自主考,所以称之为“殿试”。殿试主要是“对策”。皇上提出问题,为“制策”,考生根据制策作文来回答皇上提出的问题,叫“对策”。“殿试策”外,还附有“朝考卷”,均做出才算殿试完毕。这是读书人被皇家遴选的“决定性的最后一试”。皇上和考官遴选的标准有两个,一是文章做得好,二是字体的书法要好,二者均十分重要,不可偏门。随着八股取士的文题越来越重复,皇家的要求又所禁过多,从大量考卷中选出文章内容的“出类拔萃者”越来越难,后来也就演化成主要看“书法”而定乾坤了。文章写得再好,没有一笔好字,要入选那是做梦和妄想。所以,所有开科进士的字都写的很好。客观上,这也使中国的书法艺术越发博大精深,成为一绝。皇上选定的前三名为一甲,依次称状元、榜眼、探花;然后是二甲、三甲若干名,均称进士。
康有为是在保和殿参加的殿试。
七年前,康有为来京会试,写了《上清帝第一书》,在京四处碰壁屡屡被拒,凄然南归前曾专门在紫禁城前站了许久。七年后,“前度刘郎今又来”,他身在保和殿参加殿试时,会是些什么感慨呢?
光绪帝的“制策”下来了:
“时事多艰,人才孔亟,期与海内贤能,力矢自强,殚心图治,上无负慈闱之训迪,下克措四海于乂安”。“……尔多士来自田间,夙怀忠谠,其各直言无隐,朕得亲览焉。”(康有为《殿试策》)
还有一道诗题:“赋得大厦须异材”。
制策分明透出了八个字:“救国图治,求贤若渴”。
康有为的眼前一亮。
光绪帝所出的殿试、朝考的题目,恰恰均与变法有关。
这是一种暗合吗?是。
仅仅就在几天前,“公车上书”因主和派的阻挠未能实现,如今光绪帝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一样,在制策中竟然出了这样的题目。这说明了什么呢?——光绪帝原来也在关注着中国的时局啊,说明朝廷内部汲取了甲午战败的教训,已经有了必须变革、变法的意愿,开始在考虑中国的未来。
那么,何不借这样的一个求也求不来的机会,向光绪帝直陈自己的变法主张呢?光绪帝很可能会看到自己这份答卷的。
康有为知道,这样的想法自然有些天真。一是皇上真意何在,制策孰真孰假?二是徐桐、李文田等把持着殿试,他们若看到自己的主张,将会如何?若判定自己是忤逆之罪也未可知。三是若被顽固派指责,这答卷还能让光绪帝看到吗?看不到,还不是如同公车上书的万言书下场一样?
最后的决定是:不去想这么多了,抛开个人的前程,生死有命,他要直陈变法,直抒胸臆。
他在“殿试策”的“对策”中提出:“……方今时事艰难,宜明仇恨雪耻之风,共图蹈厉发扬之治,寻百度败坏,在于泄沓,有司以奉行故事为贤。对策以楷法送祷塞责,若不亟变,不可振救……变之之道,在辨取舍,取日新以图自强,去因循以厉天下而已……慎选左右,无使大权旁落;刚明独断,无使众说之动摇。达聪明目,通下情而无使少壅;求贤审官,尽人才而无使或遗,则自强可致矣……发愤为雄,乾纲独揽,整肃纪纲,破除积习,日亲贤士,日闻谠言,日讲治体,日求新政……”(康有为《殿试策》)
这哪里是在答卷?听这口气,简直是一位重臣在向圣上谏言。“无使大权旁落、刚明独断”,康有为也真敢说!但句句又准确地说在了光绪的心中。尽管,最终因考官的作梗光绪帝可能并未见到这份答卷。
朝考卷为两篇,《变则通通则久论》和《汰冗兵疏》。谁说皇宫中尽为昏聩而无人?这两道题就出的太准太好了!
《变则通通则久论》,就是在呼吁变法啊。康有为卷中答道:“……三代之文明不得不变太古,秦汉之郡县不得不变三代……累朝律例典礼,未有数十年不修改者,……若泥守不变,非独久而生弊,亦且滞而难行……当变不变,鲜不为害。法《易》之变通,观《春秋》之改制,百王之变法,日日为新,治道其在是矣……”
这是在有力回击“天不变道亦不变”的顽固守旧思想。
《汰冗兵疏》,“汰冗兵”恰是康有为早已提出的主张,他在答卷中列举历代史实,阐明兵不在多而在精。他指出八旗、绿营“名虽百万,无一可用”,“今兵制极弊,必在变更,变更之始,在汰冗兵”。是缓慢的淘汰,还是尽快淘汰?必须尽快。每省练兵万人,沿边加倍,并学习西方的练兵方法。
看看康有为的这几份答卷,确无半句考生惯有的颂谀之词,赤心直谏,力扬变法图强,来挽救这已经破败加腐败的大清江山。他是在给光绪帝开了一服变法维新的药方。
就连一些阅卷大臣,也被他的答卷深深打动。殿试阅卷大臣徐树铭挥笔将康有为列为第一名,其余阅卷大臣均画圈赞同。但李文田坚决反对,不仅不画圈,还加了黄签,指责“冒”字下缺一字,将他降至二甲四十六名。朝考,翁同龢认为康有为是第一名,李文田依旧不饶,在“闷”“症”“炼”等字上再加黄签,指为误笔,降为二等。按常规,阅卷大臣们要从一等中选出十名考生的答卷,来呈交皇上亲览,由皇上阅后钦定名次。康有为的答卷自然无法入选,也就失去了被光绪帝看到的机会。
但这份答卷光绪的老师翁同龢不仅看到了,且心中拍案叫好。于是,他转而开始关注这位三十八岁的新科进士。
秀才考了三次,举人考了七次,三十八岁才得进士,作为一个读书人,康有为终于在坎坷的科举之路上取得了功名。应当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情了,他该是非常欣喜的。一则终于还了母亲和家人之愿,算是光宗耀祖了;二则身份发生了变化,这会给他将来的发展创造条件。他重视这个得来不易的“功名”,后来,故乡苏村康氏祠堂前的广场上,高高树立起了旗杆,下面夹旗杆的青石上,镌刻着他写的五十一字楷书:“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科会试中式第五名贡士,保和殿殿试二甲第四十六名,赐进士出身,朝考二等,钦点工部主事。臣康有为恭承。”“工部主事”,也算开始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了。
“一朝登龙榜,天子脚下官”,他是朝廷的“命官”了。
按读书人得中进士后的轨迹,他该殚精竭虑,先好好守着官衔,再去投机、去钻营、去混迹官场以图步步升迁。
但那是别人,绝对不可能是他。
至今有人还在指责他“贪图功名之心亟切”,嘴上说厌恶科举,却连连奔赴考场;弃置工部主事一职而浪荡京城,是野心太大之故,等等。
公允地说,看一个人,评价一个人,最重要的是“听其言、观其行”。或者,只“观其行”就可以。
康有为做了什么?公车上书,撰万言书提出救国变法;在考场对殿试策,依旧呼吁朝廷变法;如今,他没有把这个工部主事放在眼中,依旧在设法推进变法。大清科举开科一百一十二次,获进士者计二万六千余人。这二万六千人中,出过一个如此爱国的变法者吗?
他说:“十一日引见,授工部主事,自知非吏才,不能供奔走。又平生讲学著书,自分以布衣终,以迫于母命,屈折就试,原无意于科第,况仕宦乎?未能为五斗折腰,故不到署。”(康有为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)
如果说“无意于科第”,似乎还有些吹垮之嫌的话,“自知非吏才,不能供奔走……故不到署”,连得中后获取的新官都放弃了,何谈功名?
他很忙。他有很多事要做。
可以看看他五至六月的时间表;
5月2日,起草成联省“公车上书”万言书(《上清帝第二书》)。
5月3日,会试中试。
5月22日,完成殿试策和朝考卷。
5月23日开始修改万言书,成一万三千言《上清帝第三书》。
5月29日“第三书”递达都察院。
6月3日由户部引见钦点工部虞衡司主事。不到署。
6月3日“第三书”终被光绪帝御览。
6月30日,撰《上清帝第四书》。
两个月之内,康有为连上三书,并终于将“第三书”上达光绪。
他殚精竭虑、孜孜以求的维新运动,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高潮。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维新之士。
因为,从殿试开始,他就觉得已经按到了光绪帝的脉了。
这一感觉,大体是准确的。
(未完待续)
(作者:张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