翁同龢对《第一书》的态度
一介布衣,给皇帝写的这《上清帝第一书》,是什么样子?
为引起皇太后、皇上的重视,“第一书”以一半多的篇幅,大胆分析了清廷的外患和内忧。“强邻四逼于外,教民蓄乱于内”“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,积火将然而寝薪为乐”,这还不是最令人担忧的,最令人担忧的是皇太后、皇上“拂天变而不畏,蓄大乱而不知,忘祖宗艰大之托,国家神器之重”。怎么办?康有为提出了三条谏言:变成法、通下情、慎左右。
他说所谓的祖宗成法,都是六朝唐宋元明的弊政,清入关以来采用明朝遗制又结合了满洲的法典,证明世祖就是变了太祖太宗之法。如果他仍旧沿用八贝勒旧制,我朝不可能统一久安至今。因时变法,才是最对得起祖宗。日本小小岛国,变法仅仅十余年,百废俱兴。如今“上下否塞”已到极点,应仿汉代议郎设议院,起用忠诚敢言之士,人人得其尽言,防止那些“承颜顺意者的佞臣”阻断变法,贻害国家。如果皇太后、皇上真的能这样做了,可预言“岁月之间,纪纲已振,十年之内,富强可致,至二十年,久道化成,以恢属地而雪仇耻不难矣”。
康实在是“敢言、会言”,言之凿凿、之恳切、之大胆、之有理有据,如在目前。一个清晰的康有为,穿过百年晚清走近来了,站在我们面前。
“第一书”字字托悲愤爱国之心。康有为其胸怀、其眼光、其笔力、其心诚,无法不让人敬佩。一介寒士,笔底光芒四射。尤其是他对国事对政治的敏感和预料,让人足足吃惊。难怪只见过康有为一面的潘祖荫有一次对其弟潘祖年说:“此人若生战国时,可立谈致卿相。”
我们可以想象,康有为在南海会馆写作此文的日夜了。(按:“南海会馆”如今在京残存,地处宣武门南部距菜市口很近的米市胡同四十三号,大门外如今可以看到有很醒目的标识“康有为故居”。到民国后里面最初八户人家,如今是八十多户。它系1824年道光时广东南海县籍京官集资所建,原来是乾隆时工部尚书董邦达的故第。扩建成会馆后,内有十三个院,可见是一个较大的会馆。)康有为所居住的小院,在北侧,三面住房,有回廊相通,名“七树堂”,七株老槐树郁郁葱葱,围着一座丈余高的假山,山有凉亭,幽雅别致。康有为在这里北望,可见隔壁老便宜坊小二楼如舫。既然这是南海会馆,与海有关,康有为就称自己的住处为“汗漫舫”,自题匾额悬挂院中。康后来在《汗漫舫诗集》中说:“别院回廊,有老树巨石,小室如舟,吾名之为汗漫舫。爱其幽胜,与野人之质为宜,频岁居之,读碑洗石。”后来他五次旅京,七次上书,到戊戌变法期间大多居住在这里。“第一书”写作的时间,不会很长,但思考的时间,一定很多。给皇太后、皇上上书,对他这个“草野之人”,是破天荒的事。而最难的事,是他明白这样一个上书,很可能给自己招来横祸。有清以来,历代的“文字狱”之厉害,作为读书人,他最清楚。
还有,清制科道及四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专折奏事,四品以下小京官如有条陈,须交所在部门堂官代奏,或呈请都察院代奏。如康有为这样的布衣,按例是不许向皇帝上书的。连上书的资格都并不具备的康有为,这封上书甚至还会招祸,这实在是左右为难的事了。
权衡再三,他“上书”的决心已定,并做好了各种准备。
可以看看此时他给弟弟康广仁的信,信中说:“我近见公卿大夫感愤时事,又睹友朋凋丧,感不可言,顷遇永陵大哭,我上一奏折……
事已行矣,乃一感悟天意,如天之福,不然,则或以言事得罪。本朝待臣下至厚,不患有他,至重不过下狱,或出戍而已……我已打算定,心一毫不动,但不必令老母知,若有他事,星海太史必能料理,汝可照料嫂侄女便是。”
一直到翁同龢拒绝递“第一书”后,康有为又经盛昱介绍去见御史祁世长代奏,祁同意了,相约十二月十日到都察院递书。这天早上,康有为准备好了刚要出门,仆人谭柏从外面急匆匆回来,告诉他菜市口今天要杀人,聚人太多,马车无法通行。康有为听到这消息一惊,觉得很不祥,早不杀晚不杀,今天我要去上书,杀起人来了,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。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些信命,康有为尤其很信这一点。这真的是一个不吉利的征兆,自己上有老母,下有妻女,岂可冒杀头的危险轻易赴死?但继而又想:生死有命,我既然决定了要为天下苍生上书,不能再顾忌一切啦。于是慷慨登车,从南绕道而行。可惜的是,祁世长突然患病流鼻血不止,后来连差事都停了,告假在家养病,上书事终未成。
所以,对于“第一书”可能招祸,康有为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。
梁鼎芬所说康上书“其尊颂皇太后之词,联行累句,斑斑耀目,名为论事,意在乞恩……盖时求富贵,则但有颂扬”(梁鼎芬《驳逆犯康有为书》)一说,不攻自破。
这里,该说说翁同龢了。因为翁是帝师,又是户部尚书,并分管翰林院,康有为开始最想拜见的,就是翁同龢。这当然也与翁学问渊博、为官清正很有关系。给翁师傅写的信,被拒绝后,康有为很失望,万般无奈,回来才写了“第一书”。“第一书”写好后,康有为给了新结识的好友国子监祭酒盛昱。盛昱说,最合适的人该给翁同龢,于是,交到了翁的手里。一直的说法是,翁同龢看了之后,“盛伯羲以康祖诒封事一件来,欲成均代递,然语太讦直,只生衅耳,决计覆谢之。”
翁同龢第二次回绝了。但是,事情不是这么简单。
据康有为自己猜测,翁同龢未接“第一书”的原因,是上书中有“马江败后,不复登用人才”。这种提法有些“过敏”,因为中法战争中,就是因为起用了文人张佩纶,造成这一战致命失败。张佩纶之前说得滔滔不绝,但战事一起,兵败不说,临阵脱逃。实践证明这是用错了人,所以之后朝廷降罪张佩纶。现在康有为又提马江一战,还说要登用人才,翁同龢怕会激怒皇太后和皇上,所以就没有去递上书。康有为说,这是翁同龢怕康获罪的一种保护之策。康说,还有一个原因是,当时正是冬至,翁同龢与李文田、许应骙共同侍祠天坛,翁本来就与他们交恶,怕此时上书引起矛盾冲突。
实际的情况是什么呢?据新发现的翁同龢光绪十四年(1888)《杂记册》中,对翁没递上书又有新的说法:“南海布衣康祖诒,拟上封事,由成均代递,同乡京官无结,未递。其人初称布衣,继称荫监,乃康国器侄孙也。”这就透露出两个信息,一是未递的直接原因是康有为在上书前没有取得同乡京官的印结。清代,只有四品以上的官职方有资格上书,无资格的人要向朝廷进言,需交验同乡京官出具的上书人的身世评明。还有一个信息是,翁同龢对康有为在介绍自己身份的时候前后有别,一说布衣,一说荫监,翁有些不太放心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,史学家孔祥吉在美国见到了翁同龢的后人翁万戈先生,有了重大的发现。孔在翁家看到了家藏的翁同龢未刊史料,其中竟然有一份“翁同龢对康有为《上清帝第一书》的摘抄本”。1998年8月,专门研究戊戌变法的著名史家汤志钧先生,到北京大学参加戊戌变法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,也从前来开会的翁万戈先生处,得到了“摘抄本”的影印件。这份重要的史料,又揭开了两个谜。
其一是,翁同龢被《上清帝第一书》深深打动。
孔祥吉在《翁同龢与上清帝第一书》中说:“翁同龢虽然未递康氏《第一书》,然而,并不等于康氏的《第一书》对翁氏并未造成什么影响,实际上恰恰相反,康有为深刻的思想、犀利的文笔,以及他改革朝政的计划都深打动了翁同龢。尽管现今传世的翁氏《日记》以及此次新发现的史料,都没有直接记载康有为的《第一书》在翁氏心目中留下了何种深刻印象。但是,一个无法抹掉的事实是:翁同龢作为帝师之尊,却能花很大力气,将康氏撰写的《第一书》做了详细的摘抄,有不少段落都是一字不少地照录。试想,如果翁氏认为康有为的上书无足轻重的话,他能花这么大气力去抄录吗?”
对孔先生的判断,我认为入情入理。“第一书”原文六千字,十五页。翁同龢用松竹斋十行纸,每页十行,每行约二十八字,共抄录一千五百字。
汤志均则在《康有为<上清帝第一书>新探——翁同龢摘抄手迹读后》说:“‘翁抄'”的发现,预示着翁同龢对康有为留下深刻印象,并为日后帝党和维新派的结合准备了条件……中法战时,李鸿藻、张之洞、张佩纶、黄体芳、陈宝琛等‘清流'指斥时政,震动朝野。但随后张佩纶在中法战争中以‘失败'被谴责,‘清流’随之被解散。1887年,光绪亲政,一些官僚、文人、名士不满后党腐朽,以拥帝相标榜,其中有过去的‘清流',也有‘清流'游移观望,主张‘旧学为体’的。‘清流'有升沉,人员有变迁,翁同龢极力接纳以清议见长的士大夫,发展为帝党。帝党中的沈曾植、黄绍箕、盛昱对‘第一书'或者手批,或者代递,‘实左右其事',自然对翁同龢发生过影响而心仪其人,加以垂青。”
其二是,康有为在写“第一书”的时候,得到了几个中级官员的帮助。他们就是上面提到帝党,编修黄绍箕、刑部沈曾植、侍御屠仁守、国子监祭酒盛昱等人。沈曾植甚至亲自帮助“批改”。康有为最初的“初稿本”,就是翁同抄录“摘抄本”的原本。后来,康有为准备随祁世长去都察院上书的一稿,之后收入出版在《南海先生遗稿》中,封面下有“沈寐叟手批”字样。“沈寐叟”是沈曾植的晚号(按:沈曾植,字子培,浙江嘉兴人,光绪六年进士,曾任钦用主事,观察刑部,签分贵州司行走)。因沈曾植旅京日久,任职刑部,对官场习俗和掌故熟悉,也清楚上书建言的禁忌,所以,帮助康有为做了很细心的批改。如原稿的“上有土木之工,下盛赏花之宴”改为“上兴土木之工,下习宴游之乐”;如原稿的“诚以自古立国,未有四邻皆强敌,而能晏然保全者”眉批是“此意太说烈,与本旨不甚相应”改为“诚以自古立国,未有四邻皆强敌,不自强政治,而能晏然保全者”;原稿的“京师大风,拔木百余,甚至地震山崩,皆非常之大灾也”改“地震山全倾”,“非常”改“未有”。皇上辞世才叫“崩”,这是很禁忌的。
“沈批”说明了朝中的一些年轻的中层官员对康有为变法思想的认可,对革故鼎新的渴望,也说明了他们相互的信任和友谊。他们帮助了康有为,康有为也帮助他们,康曾经亲笔帮御史屠仁守代写《请开言路折》《请开清江浦铁路折》《请筹银钱折》《门灾告警,请行实政而答天戒折》等等奏折。这些奏折也是康有为在吐露变革的心声。
连连碰壁,上书又不成,康有为的失望和伤心难以言表。京城又连连传来关于他的各种谣言,尤其是一些广东在京京官和同乡,如李文田等人的讥讽斥骂。听到这些谣言和讥讽,康有为愤怒至极。此时,他很感谢身边常来往的一些朋友,如沈曾植、黄绍箕、盛昱等人对他的安慰。他们常常在城南陶然亭相聚,诗赋深谈。看他静了下来,沈曾植对他直言相劝,“规其气质之偏,而启之以中和”。沈曾植实在是康有为的知己,一针见血地直言相告,康有为的性格中,有很偏执的一面。这性格的好处,是处事决断,有大气魄,存做大事之心;但往往又不够理性和冷静,过于刚愎自用,将反受其害。——若干年之后,再看沈曾植的提醒,确实为忠告和箴言。康有为听到好友这样劝说,真的动了心,回到南海会馆,给沈曾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,辩解自己何以有一些常人不理解的作为,反过来,他也劝说沈别太软弱,该抗争必须抗争。但是,康有为在此时,还是听从了沈的劝告,静下心来一坐十七天,写下了著名的《广艺舟双楫》。
康有为诗道:“上书惊阙下,闭户隐城南。洗石为僮课,摊碑与客谈。著书销日月,忧国自江潭。日步回廊曲,应从面壁参。”
还该提一下康有为曾经的好友,后来的政敌梁鼎芬。世事和人生,真的如同梦幻。戊戌变法后,两人视若仇敌,梁鼎芬更是恨不得将康有为啖肉饮血。但到了清廷退位、张勋复辟的时候,经陈宝琛的说项,这两个“保皇党”竟然抛却前嫌走到了一起。梁鼎芬成为溥仪的帝师,康有为也成为弼德院副院长。梁鼎芬还是那样,“死都死在怪异”上——光绪下葬时,梁鼎芬随同下了地宫,痛哭着说死不上来,非要给光绪殉葬,是被人强行拖出地宫的。后来他就在这陵墓旁的梁各庄买了间小屋,给光绪守陵,最后死在那里。康有为还亲自来到梁鼎芬的墓前,酹酒祭奠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“贤弟”。
站在梁鼎芬的坟前,康有为想到的是什么?
这一幕,算是前人的胸怀吗?五味杂陈,复杂矣。
第四章 梁启超拜师与奇特的万木草堂
1889年9月9日,决定离京南归的前两天,康有为乘了一辆车,依依惜别,再转京城。他停车大清门前,“瞻望宫阙,徘徊久之”。
十日,黄绍箕、沈曾植等一些好友,为他践行陶然亭。席间琵琶声声,令他无限感伤。对自己之后的打算,他在给沈曾植的留信中写道:“我无土地,无人民,无统绪,无事权,为之奈何?或者其托于教乎?”——只有教书生涯这最后一条路了吧。
十一日,还粤。
他当然不会知道,恰恰就在这“最后的一条路”上,他很快将结识一个人,一个十年后也将与他一起震惊整个中国的“天纵之才”——梁启超。
此时的梁启超,仅十六岁,还未到弱冠之年。
征服梁启超的是什么?
出京后,康有为并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去游历了上海、杭州、苏州、庐山、九江、武汉。1890年初春抵故乡苏村,与家人团聚。春节后,合家搬到广州,住在布政司前惠爱街的“云衢书屋”,这是曾祖父康云衢传下来的老屋。
查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,他是在1891年春,也就是到广州一年后,方租赁长兴里邱氏书室,正式设立学堂的。筹备的时间不短,足足一年。
办学的开始,很不顺。
民国时期著名的哲学家吴敬轩(按:吴康,1895-1976,著名哲学家。字敬轩,别号锡园,广东省平远县人)幼年从乡里传闻中,听到了一些康有为最初办学的故事。虽为传闻,但也说明康有为最初办学之难。吴在《康圣人的故事》一文中说,康有为初居广州时只是一个监生,那时一个监生,名不出里巷,很有些被人瞧不起。康有为想办学,一日贴出了“广告”,有人嗤之以鼻,竟以淡墨在这张广告上写道:“监生亦居然出而教馆乎?”因为那时教馆的,非举人就是进士翰林,不然,在学术上甚负资望。广告悬贴了半个月,不见一个学生光顾。当时教馆最红的,是一个叫石星巢的人,学生在百人以上。康有为与其相识,便给石写了一封信,请求这位石兄帮助,能否分一些学生过来。石笑曰:“吾门生尚不足,安有余数分与他人邪?”康有为很是失望,但也没有办法。一日,石星巢因事外出无法授课,请康有为来临时代代课。康有为无意间得到了这一机会,欣然前往,于是“逞其海涵地负之才,悬河不竭之口,旁征博引,独出新解。一席既终,学生咸互相骇愕,以为闻所未闻”。于是逐渐有学生找到他来上门求教了,慢慢地,康有为觉得时机成熟了,遂在长兴里开馆招收学生。梁启超等一些学生,也就是在这时从石门投奔了康门。
由于吴敬轩出生较晚,并不是当事人,他的这“传闻”说,只能参考。多数的说法和康有为自己的说法是,办学之因是“应陈千秋和梁启超两人之请”。
教馆先生石星巢,当时所执教的书院,是广州著名的五大书院之一学海堂。梁启超、陈千秋等人,都是学海堂的高才生。
而第一个来向康有为求教的,是陈千秋。
陈千秋较梁启超年长,是学海堂的尖子学生。在此读书的他,已经成名,十八岁即写出了《广经传释词》一书,开始匡正前辈大家的谬失了。所以他听了康有为的课后,非常震惊,很快,就在这一年的三月,自己找上门“问惑”来了。
查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,与吴敬轩所说有一点出入的是,石星巢请康有为上课,是九月冬学之际。在此之前,康氏也当有可能去“临时代课”。否则陈千秋如何认识康有为是在三月?
这是来见康有为的第一个学生,竟然如此高才,康有为非常真诚又感动。所以,他没有把陈千秋当成“上门求教的学子”,而是当成了一个好友与同道,无遮无掩倾心深谈。心与心的交融与碰撞,即刻深深打动了陈千秋。陈千秋竟然向这位“监生老师”,流着泪谈起自己的身世与家难。这是非常感人的相识了。康有为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,对他的评价非常之高:“天才亮特,闻一知二,志宏而思沉,气刚而力毅,学者之所未见也。”
古往今来,天上地下,从《诗》《礼》到孔子改制,又到三世大同,康和陈谈的真是“今古天下奇伟之论”,而陈千秋又是正处在渴望视野洞开的时候。这一切,在当时再有名望的书院,也是不可能获闻的。陈千秋顶礼折服。六月,他毅然离开海学堂拜在康有为名下为徒。
康有为在年谱中,对此时梁启超的到来,只提了半句:“八月,梁启超来学。”梁启超是在陈千秋离开学海堂两个月之后,被陈千秋带着来到康门的。
梁启超呢,对于如何投奔康门,在自己的《三十自述》中特记了一番。他说原来还为自己的少年科第沾沾自喜,待见到康先生后,先生以“大海潮音,作狮子吼”,让我冷水浇背,当头一棒,夜不能寐,才毅然退出学海堂,舍弃旧学,请业南海之门,追随先生学习陆王心学,史学、西学概论等……
梁启超初见康有为的覆地翻天般的“震撼”,五体投地也。
自此,梁有了康,康有了梁。“康梁”如血肉相存相依相助,成了“一个人”,这个“人”必然在千年后搅翻清廷。
康梁之会,也留给我们丰满的想象和空间。一个深有意味的话题是:康有为能如此震惊,征服梁启超、陈千秋的,究竟是什么?
1889年,正当康有为顺天应试不中,在京写下《上清帝第一书》的时候,十六岁的梁启超参加了广东恩科乡试,一试中举,而且在录取的一百零八人中名列第八,实在是少年得志。像那时的每个读书人一样,他感到一条仕途之路就在眼前,踌躇满志,宏图大展。第二年信心十足地进京参加会试,这一次未中,于是在学海堂继续读书,“埋头钻研,顾颇喜词章”。他的成绩在学海堂格外突出,“季课大考,四季皆第一。自由学海堂以来,自文廷式外,卓如(梁启超)一人而已”。
如果没有遇到康有为,梁启超将会沿着传统读书人的希望,安然地走上求功名,求仕进的仕途之路,这是很自然的。梁家,这个“十世为农”的家族,好不容易在他这一代“千顷地里才出了这一棵读书苗子”啊。然而也正是因为出身在这样淳朴艰难的家境,使他终生勤奋,总能为底层人思考,具有深深的爱国情怀与民族大义。这是梁启超的底色。
这底色,使他马上走近了康有为。
一个举人身份的他,向一个监生身份的康称师求学,说明梁启超的谦逊、虚怀若谷。他明白,面前的这位监生老师,其学识与胸怀,早已大大超过了很多号称硕儒名师的人。
这里有一个深深的原因,即梁启超很早就看透了旧教育的腐败和无望,后来他又在文章中说:“中国学风之坏,至本朝而极,而距今十年前,又末流也。学者一无所志,一无所知,唯利禄之是慕。唯帖扩之是学。先生初接见一学者,必以严重迅厉之语大棒大喝,打破其顽旧卑劣之根性。”就教师而言,梁启超认识得更清楚,很多学究都是“蠢陋野悍、迂谬猥贱”之人。
旧教育与科举学风之坏,梁启超说“至本朝而极”,说明晚清的教育早已病入膏肓,无法救治了。
其实,学子对导师折服,所求的无非两条,一是学识,二是人格。两者缺一不可。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”,不过是一种说法,真能遇到这样的恩师,太少太少了。梁启超和陈千秋没有看错。
此后,他们两人又分头引荐学海堂的学友和自己亲友中的青年,又有徐勤等多人来到康有为门下求学。到年底,学生已经多到二十多人了。陈、梁两人请康有为考虑正式开办学堂。
经过一番筹备,1891年春,康有为租赁了长兴里邱氏书屋,唤作“长兴学舍”,正式办学开始。书屋深藏巷内,是一座三进的大院落,中院两棵木兰树亭亭玉立,正堂大厅宽敞明亮,为讲堂。清初,广州城内有数百家类似这样的姓氏书院,大部分不是“课艺之所”,因为当时广州的民间组织保留着强烈的反清意识。清朝统治者发现了这一点,严禁建合族宗祠。这里即为广东邱氏家族嘉靖年间所建的宗祠,便改为了书院、书屋,名义上专为家族士子到广州考科举所用。因其闲置,被康有为租下。开讲这一年,康有为写了首七律给十个弟子,即《门人陈千秋、曹泰、梁启超、韩文举、徐勤、梁朝杰、陈和泽、王觉任、麦孟华初来草堂问学,示诸子》:
圣统已为刘秀篡,政家并受李斯殃。
大同道隐礼经在,未济占成易说亡。
良史莫如两司马,传经只有一公羊。
群龙无首谁知吉,自有乾元大统长。
这里托出的自然是康有为的抱负。“大同道隐”“群龙无首”,圣统谁继?我和你们。(未完待续)
(作者:张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