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户部郎中 一、南河督工 嘉庆十一年九月,康基田从江宁解职回京,在京都大安南寓所闲 居。直至嘉庆十二年五月,又补为户部四川司郎中。 郎中,官名。始于战国,隋唐至清,朝廷各部均设有此职,是帝王侍从官,为司长官。康基田所任户部四川司郎中,为正五品,同光禄寺少卿、钦天监监正、六科给事中、各府同知同级。清朝官员分为九品十八级,每品中又有正从之分,所谓九品十八级,不能列入九品 的,叫做未入流。他虽从正二品降为五品,但心胸旷达,进退安然,毫无积怨,每日赴司署行走。加之朝中有子、侄子、侄孙和婿数人为官,虽不至极品,但均仕途得意。特别是康基田降职后,嘉庆帝又把他的子侄均提拔重用。因此,康基田甚感知足。 七月,嘉庆帝出宫去承德北郊的热河行宫避暑,随之又在附近围场打猎。子亮钧随从,并恩赏顶戴花翎,回京后又升为工部制造库郎中;侄子纶钧由吏部郎中升鸿胪寺少卿,历转未几,又拔为通政使参议。 嘉庆帝向知康基田性刚守洁,惟贵其苛细,十三年三月,旨赏康基田知府衔,并命他随户都尚书戴衢亨赴江南督办河务、稽核要工钱粮,不日起程。还在京城时,江南总督长麟与南河总督松筠,奏请“修毛城铺石坝以减黄利运”,康基田对南河、东河情形纤悉备知,不敢附和其说。行至途中,他对戴、长两公曰:“修毛城铺不但工费浩繁,且今昔形势不同,启放时恐有他虞。惟王家山十八里屯有前河督靳文襄公就山根所凿减水深底石闸二座,久已湮废于地中,某曾屡勘该处,有小石山一座,中峰两旁有土缝二道,西山缝业已填塞,东山峰内尚露旧时坝顶,应请旨修复,实事半功倍。其毛城铺石坝可以毋庸办理。”两公据以入告。 嘉庆帝览疏后,谕旨曰:“康基田曾任河臣,近年老改用京员。此次派令随往,独将十八里屯旧闸基址呈明办理,可见其平日留心河务,深中窍要,应予嘉奖。康基田著加恩,升赏道衔并赏顶戴花翎。其修毛城铺石坝之处毋庸议。”抵达清江浦后,皇上又颁旨,为康基田特加太仆寺少卿衔,命专管勾稽南河要工钱粮。康基田忙上疏谢恩表,言称“天恩优渥,感荷靡涯”。 康基田至清江浦后,一住就是三年。亲手细核严稽南河各要工钱粮银达一千余万两。这里有他于嘉庆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上疏的一份折子,内称: 太仆寺少卿衔康基田跪奏:为查明动拨商捐银两数目恭折具奏,仰祈圣鉴事窃。臣仰蒙皇上派令,专管稽核南河各要工钱粮事务,所有上年因堵筑漫口各坝工程,经河臣先后奏明,借用过商捐银一百五十三万两,仍应存银五百九十万两,截数稽核,缘由臣奏蒙圣鉴在案。 查上年冬间,淮河臣咨会,因运口各工紧要,并堵筑荷花塘工程,续经奏明,借拨两淮商捐银四十万两,而又因部拨粤海关税料银未到,暂借拨料价银十万两,迨本纠参,以示惩儆,仰副我皇上慎重工帑之至意。所有各工段丈尺并用过银两细数,应由河臣造册具题外,理合将动用商捐银两数目谨缮折奏闻,并开具清单,恭呈御览,伏乞皇上睿鉴。谨奏。 皇上预览后,朱批:“该户部知道。” 十月,江南风狂雨暴,掣塌高堰、山盱石工,仁、义、智三坝掣通过水。皇上奏知,立即旨饬江南河督松筠:“将高堰、山盱等处三坝过水分数,究有若干湖水由何处灌入运河,何处宣泄,回空粮船有无阻碍,查明据实速奏。” 江筠查明后复称:查嘉庆十年启放义字坝,湖水外注,彼时通江之人字、芒稻等河淤塞,是以下河一带并被漫淹。于十一年经前藩司康基田亲往屡勘,倡议捐修疏浚,甚为通畅。此次三坝下注之水,由该处河道顺流入江,附近民田借以保护,免致浸灌。回空粮船已过 四十五帮,通行无阻。 嘉庆帝御览松筠奏折后,这才松了口气,并朱批道:“幸慰。钦此。” 二、回京休致 清代官员属于终身制,没有固定的退休制度,要靠自己申请,被批准后叫“致仕”。嘉庆十六年正月,年已八十四岁的康基田,见清江浦南河大工告竣,便以年老昏聩具折乞休,并陈明原籍兴县己无亲近可靠亲属,请求来京就养。 嘉庆帝览折后,谕旨曰:“据康基田奏,南河要工钱粮钩稽完竣,现无应办事件。伊年力就衰,恳请休致,来京就伊子康伦钧、康亮钧寓所居住等语。康基田曾任总河,获咎后经朕弃瑕录用,前由户部郎中特加太仆寺少卿衔,命往南河专稽要工钱粮。受事以来己阅三载,办理尚为认真。现在海口工竣,经手事件己完,自可无需留任。伊年逾八旬,着加恩准予原品休致。伊子康伦钧、康亮钧现在京供职,即照所请准其来京就养,以示优恤。” 闰三月,康基田离开清江浦,回到京都,与诸子侄等团聚一堂,颐养天年。从此杜门谢客,每日或整理旧书稿,续写《河渠纪闻》、《晋乘搜略》诸书,或作书法自娱。回忆六十年来宦海沉浮,足迹几遍天下,所过名山大川,其间烟云变幻,历历在目。之前他所拟删定 诸书稿或记,或诗,分题补作,以当卧游,闲中取雅,藉消岁月。 嘉庆十七年正月,子康亮钧工部制造库郎中俸满,工部尚书潘世恩保举引见皇上,记名以短缺知府用。三月,吏部选授其出任浙江宁波府知府,因事先已呈明亲老乞近,不可远任,照例扣留;七月改授直隶顺德府知府。是时,皇上按成例在热河行宫避暑,康亮钧赶赴承 德谢恩,皇上召见,垂训周详,尤是对康基田甚为关怀,询问其精神、睡眠、饮食及全家在京居住,是否熨帖。他一一复奏。康亮钧第一次仰见圣颜,似如雨后怡霁,心情极为振奋,只见皇上天语温和,体恤有加,跪聆叩谢。还家后,他向老父、夫人敬述,共感鸿慈天恩。父嘱令实力图报,勿辜圣恩,促即赴任。亮钧抵顺德府后,因其父历任河工时分赔、摊赔、代赔,各项银两积至三十余万,已先期陆续措缴十万两,尚有未完银二十余万两,家业萧条,无从设措,急公之忱,不敢安领全俸,便向直求总督据情代奏,恳请每年扣缴其养廉之半,代清请赔项。皇上恩准。 十一月,时任陕甘学政的长子康纶钧,因连殇两孙,抑郁难排而过痛病亡。纶钧久官铨部,洊跻卿班,特别是出任陕甘学政后,谨慎供职,官民有口皆碑。其父回京就养后,两寓相距咫尺,他于公趋之余,必来问安,侍食颇慰。康基田猝遭失子之变,殊怆老怀。亮钧 闻讯,即驰回京,禀遣家奴来迎康基田往住其家。父曰:“事己如此,我尚能达观自遣,不至过伤,勿虑。且天寒不便就道,候春融再酌。”八十五岁的康基田,仍体魄康健,思维清晰,在写作之余,亲自为孙子同治当塾督课。 三、耄耋著书 康基田是清朝的一位文化名人,也是中国书法史上开拓风格、创造新美境界的巨匠,工书法,篆书、行书尤为时称。他的书法自由、浪漫,血脉贯通,气韵生动,气势夺人。《山西献征》谓其“书法仿董其昌而加清挺,大书题榜则骎骎乎具颜鲁公、苏东坡之长,为时所重。康氏亦自珍重,不恒作。”包世臣《艺舟双楫》入其行书于“佳品上”。如今在江苏苏州市王锡爵故居布展的娄东画派陈列室,置有“书画之乡”,室中有十五块碑刻,玻璃罩面,多半由康基田所书。《申用衡桑梓劝绣记》是其遗于家乡的又一力作,作于嘉庆四年,文记山西潞州申宗鉴(字用衡)延请吴中善织者教民刺绣致富之事。从此作中可知康基田于晋唐书法下过极深的功夫,正如柴建国在其编著的《山西书法通鉴》中云:“其用笔结字多本鲁公,而潇洒清峭的风韵又每类怀仁集王书《圣教序》。宽厚而不松弛,婉雅而不媚俗,整肃而不矜持。笔笔皆自然推出,字字都锦绣成文,时出重笔而不僵滞,细笔缠绕又不佻靡。要之,漾溢于全篇的是一派稳适通和、谐美清爽的自然之气。” 正所谓“笔如风雨气如虹,积健为雄见此翁”。康基田初法颜柳,中年用米法,七十岁后愈臻变化,纯任自然,自成一家,尤书寰宇、店肆、碑版大字,更为应手,负盛名六十年。清朝能书者中鲜有长于大字者,康 基田喜作擘窠大字,且字愈大,结构愈严,魄力沉厚,既有充足之底气,深厚之功力,又具任情自然之风,观者莫不曰绝。年逾八旬后,尚能作蝇头小楷,为僚友书碑文墓志,终日无倦容。其墨宝目前在苏州、深圳、廉州尚存,亦有少量遗于故乡,余于年前访得一友尚存,结果找寻未能一观,颇感遗憾。 康基田素爱史学,休致后,主要精力是著述史书。 《晋乘搜略》一书,是康基田毕生修成的一部大型编年体山西通史长篇,上起唐尧,下迄明亡,记载了四千年的山西历史。山西史学界名家评论此书是封建编年史上的第三块里程碑,康基田则是清代山西学术史第二阶段的代表人物之一。 中国史学发展到明清时期,史学界兴起编修方志的热潮,特别是清雍正即位后,颁旨令全国修编大清一统志,于是兴起修编地方志的热潮。十几年间,全国修出各类志书六千五百余种,这是封建社会晚期特殊的一种文化现象。康基田的《晋乘搜略》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。据二○○六年四月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康基田所著《晋乘搜略》出版说明中曰:“明清所修山西地方志,现存四百多种,《晋乘搜略》是唯一的一部编年体志书,全国地方志中亦不多见。中国的编年史书,大抵孔子《春秋》立教化,司马光《通鉴》述国政,《晋乘搜略》叙地方。它们代表了编年史演变的三段主要历程。孔子、司马光都是在绝笔两年后死去,康基田也是在他去世前的二年纂定刊行此书。” 《晋乘搜略》一名,颇为古怪,今人难以弄清。余在读此书时,卷首作有释义,说古晋国曾有一本史书《晋乘》,后人谁也不曾见过。康基田偕用这一名称,“搜辑旧闻,参稽列史,旁采百家,荟萃成册”。《晋乘搜略》全书共四册,八十多万字,二倍于《史记》。其语言奥博质朴,端庄严肃。体制方面,熔《左传》、《通鉴》于一炉而出之,编次条目,以正纲领,详尽本末,以存史实,随手作注,以训文字,遇疑考证,以辨真伪,有感加按,以断曲直。且各朝卷首都列地理沿 革,书后附当代行政区划,形式周备,浑然天成。内容方面,包容了自然环境、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,许多碑刻、游记、奏折、诗文甚至野史轶闻逸事,凡他认为有关国计民生、治道风尚之事均都采入。有的原件已失传,他便实地调查,叙明来历,为其立言。尤其是关于边防、水利和明朝一段叙述,十分详细。史论方面,有的借前人成说,博采众长,对诸说正误多所辨析,有的自己评判,独抒新意,堪称山西史学发展到清代的一部集大成之作。当然,书中也存在或多或少的错误。后人评论他“史识胜于史学,有融会的才华,少贯通的实力”。就此书而言,“材料征集丰富有余,剪裁锤炼不足,体制周而不纯,叙事详而不密”。这都是美中之不足矣。 《晋乘搜略》成书于嘉庆十五年三月。是时,康基田正在清江浦稽核要工钱粮,暇时撰写,于清邑景贤书屋收笔。即请桐城姚鼐、云梦许兆椿、湘浦松筠分别作序。姚鼐在序中叹之曰:“耄耋之年,孜孜还撰述……先生年长于鼐而卒就此书,不胜叹服先生用志之美。”许兆椿也惊羡康基田“大耋之年,精心果力,孜孜不倦,出其绪余,勒成有用之书,以信今而传后。信哉”!嘉庆十六年三月,由子康纶钧、康亮钧校正后锓梓刊刻,是康氏自刻之版本,题名“霞荫堂藏版”, 霞荫堂是康基田自创室号,其弟康基渊及子孙的作品,均以此为室号。 康基田于乾隆二十年中举人,二十二年中进士,做官五十八年。前二十八年在山西、江苏、广东、河南任教谕、知县、知府,后三十年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时期,中间乾隆朝做过江苏按察使、江南河道总督、安徽巡抚,嘉庆朝历江苏巡抚、河东河道总督、江南河道总 督,以及广东、江西、江宁布政使。这三十年,长期专管或兼任河防。宦迹所至,为民兴利除弊,往往身处惊涛骇浪之间,备历艰苦,而境内受其福者可经阅百千年之久而不渝,对旧黄河治理有卓越贡献。他读书博考,遇有言治水之事,皆取而纪载,上至禹贡,下及嘉庆,大为河海,细及沟渠而统贯之。嘉庆十一年秋,时任江宁布政使的康基田,将他几十年所纪、所见、所闻之河事略修纂成书,名曰《河渠纪闻》。之前的太史公司马迁曾作《河渠书》,止于汉武帝时,而《河渠纪闻》则举汉武帝以后治水事,理乱悉备。孟子曰:“禹之治水,行其所无事也。夫无是非,束手坐观,及苟且因循任,其成败于天之为也。”康基田则精思博访,以求苦之身,劳力以营,其治河方术多有更改,使水土各得其性而安,使斯民利无不兴,害无不除,真可谓“行无所事矣”! 《河渠纪闻》共三十二卷,约五十万字,是康基田所作的一部通古贯今的水利通史,也是水利科研的实用工具书,为中国水利科学重要遗产。他在纪闻中或泛述闻见,考索故实;或纵古论今,溯源辩流;或阐发精义,穷究妙理。笔触所至,几及黄淮运三大河变迁和浚治所有情事。他在书中提出的治黄筹略,在今天看来也有积极的借鉴作用。如他总结出的“水大走滩,水小走湾”的规律性认识,即黄河下游水小时,一般河水归槽,水流变缓,随湾而行;水大时冲力集中在下湾。这一科学的见解对今天的治黄仍有参考价值,现代水利专家都给予很高评价;他在治黄方略上,推崇明代治河专家潘季驯的“束水攻沙”理论,曰“治河之法,首在束水攻沙,盖缘河性混浊,每年大汛时束水居沙,是以流急,则沙随水去。势分,则流缓沙停”。明清两代均有人与此意见相左,主张“多支分流”或以“混江龙”刷沙。他则在奏章及著述中多次予以反驳,强调“治河应逢湾取直,使之流行迅速,刷沙有力,沙不中停,河底日深,始能行之久远”。这些论述均反映了他对束水攻沙理论的精辟理解,在清代论者中独树一帜。他对河工 的修防抢护,主张勤修守,不避险,遇险镇定,不墨守成规。这些思想在《河渠纪闻》中得到印证:“河工无安坐之时,临时抢护得力最为吃紧,唯不畏艰险,不思趋避,有疑必往,无险不平”,“凡举大事当更勤之,始必以镇静为上。镇静而民安,然后可以徐理其序,不 动声色,渐抵安全”;他对清朝河督更换频繁、河防决策多变明确反对,倡导“诚得其人而任之,又使之久于其职,然后不囿于陈言,不惑于众论,疏筑以时,久安长治之道俱在于斯”。 上述治黄思想在河患频仍的清代来讲,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,只可惜当时并未引起广泛的注意。另一方面,由于时代的局限性,他经常流露出一些非科学的阴阳迷信思想,将自然界的变化与社会政治变化相联系而加以解释,落入“天命”“谶纬”的窠臼。如“周定王六年,晋河绝于扈.....是时晋国之政皆决于瑶,晋河不能治而道亡,阳在阴下,变极而兆先见”。唐高宗“永徽五年方年宫夜大水……而武氏(则天)甫于三月拜为昭仪,阴气盛而水为沴也”。这些迷信思想应予以批判。整体而言,康基田是继明清时期潘季驯、陈潢、靳文襄之后的又一位治黄专家。 《河渠纪闻》落笔不久,江南河督兰第锡闻知,便先睹过目。兰督读毕,即自荐作序,言“终卷见其远稽旁考,博采群书,综古今之因,革挈全河之要领,而并及四海之内水利兴废之迹,参以论断,发前人未发之蕴。俾阅者于今昔情形了如指掌,至若评量人才,权衡得失一时。如潘宫保、靳文襄诸人是非,异同之间求以心,不泥于迹,独能直揭前人之苦衷而曲白之非”。评价康基田“才识学三长,之史笔曷克臻。此始知公不独智力绝人,抑亦酌古斟今,得之于学问,阅历者深也。故能上协庙漠,下孚舆望。读是书,可以略见一斑矣”。清代大散文家、《四库全书》编纂姚鼐得知,亦索来览之,后亦作序,曰:“康茂园先生负经纶一世之才,怀饥溺由已之志,生平宦迹所至,为民兴除利病。实乃禹后治河又一人也。”“读茂园先生是书者,仍以太史公之意求之可也。鼐既读终其编,因书为序。”中华民国二十五年,中国水利工程学会将此作为水利珍本丛书,于江宁嘉业藏书楼初刻本取来,首次影印成三十二开四册,发行全国。二○○九年三月,北京出版社再版十六开本,售价近千元。余曾购置一套,反复阅读,受益匪浅。 余曾在史料中知康基田著有《霞荫堂文集》,寻找几年未果。二○○九年,在山西省图书馆缮本部查获,内有康公年谱、诗集及家谱,因无资复印或翻拍之,便先后以手抄写四月之久,成为该馆的常客。二○一○年春,偶去兴县关向应图书馆,翻阅缮本目录,见馆藏缮本中有《霞荫堂文集》。此前,因馆内书架陈腐,缮本全都封存,多人欲借不能。王建华、魏晨露二女士知我正写《康基田传》,拜读心切,便雇两个青壮年,用一上午时间,翻箱倒柜,不辞辛劳,终得一窥全豹,了却了几年未曾实现的心愿。此乃幸也。康基田还著有《河防筹略》《合河方言》《合河纪闻》诸书,因其史识性与可读性兼备,故皆传于世,成为兴县乃至三晋的文化艺术宝藏。 四、赴宴鹿鸣 嘉庆十八(1813)年正月,康亮钧因公从顺德府来京,服侍康基田十日,时已风和日丽,身不觉寒,临行时,请父至其家归养,父不允。不几日,己调任杭州知府的侄婿吴廷琛特邀其赴杭,他即预定于三月二十四日南下,与亲眷、旧僚相会畅游。起程前五日,顺天乡试,设“鹿鸣宴”,邀请京城年届八旬的老臣赴宴,康基田接到兵部尚书兼顺天府尹刘镮之的请柬,邀请于九月乡试毕重宴鹿鸣。 “鹿鸣宴”亦作鹿鸣筵,为科举制度中规定的一种宴会,起于唐代,明清沿袭,一般于乡试放榜次日,各省长吏宴请考官、内外帘官及新科举人。赴宴者,一为少年得意,二十岁前乡试中举者;二为高寿老臣,至少年届八旬。宴席上要跳魁星舞,唱《鹿鸣》歌。京城浩 大,耄耋皓首,不乏其人,获此殊遇,得此殊荣者寥若晨星,很是少见。康基田八十有六,选宴鹿鸣,实乃是一种特别的恩宠和待遇。消息传开,闾里沸扬,亲友云集,识与不识,皆同声道贺。 六月上旬,吏部尚书、大学士邹炳泰等奏,“太仆侍少卿衔康基田,系乾隆癸酉科举人,丁丑科进士,在京就养,恳就近重赴鹿鸣筵宴”一折。嘉庆帝朱批:“康基田曾任总河、巡抚,以太仆侍卿衔休致。兹年登耄耋,蕊榜重逢,询属儒林人瑞,著加恩赏给三品卿衔。准其重赴顺天府鹿鸣筵宴,以光盛典。”康基田接旨,跪拜聆听,惶恐不已,感恩不尽,即具折赴宫叩谢。 九月十一日,即顺天府乡试放榜次日,一大早,邹炳泰就派来安舆,迎接康基田赴顺天府与诸郎君老少同年入宴礼。及至府衙,入得席中,只见举子盈庭,嘉宾满座,丝竹缭绕,晨乐递奏。至午,樽酒分行,佳肴续筵,山珍海味,无奇不有,主人殷勤,宾客畅饮。赴 宴者中,除新科举子外,有吏部尚书、大学士邹炳秦,兵部尚书兼顺天府尹刘镮之,主考官吏部侍郎洪营,还有年己九十二岁的吏部稽勋司员外郎朱彭寿等人。酒过三巡,举子离座,起舞吟歌。歌为《诗经小雅·鹿鸣》诗,曰: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 笙。吹笙鼓簧,承筐是将。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……”康基田与诸老一边饮酒,一边赏歌舞。 刘镮之乃宰相刘墉之侄,位居高官,却也不失礼数,趁歌舞间,走近康基田诸耄耋席前敬酒。侍从为康基田斟满盅酒,他便一饮而尽,回敬又饮,一连三巡。刘府尹向知康公擅诗赋,便请他作诗助兴。康基田亦不谦让,即席吟诗一首: 君恩深处言难罄,臣力衰时志未消。 载赋鹿鸣还入宴,天香云外姓名标。 康基田年虽耄耋,却头不晕,眼不花,才思敏捷,吟诗工整,且富有新意。众皆拍手称贺,他便又吟一首: 鹿鸣再赋本奇逢,英俊丛中一老翁。 宴罢曲终新月上,满身香透桂花风。 随即,刘府尹命侍从端上鹿鸣墨盒,赠与诸老。康基田细观,这盒乃青铜器,纹饰刻工一丝不苟,精美大气,底款署“荣宝斋”特制。一时爱不释手。直至过午,他才谢恩离去。 康基田返回寓中不数日,两江总督百龄、南河总督黎世序,联名向皇上奏请改建山盱五坝,圣意以“事关重大,必须集思广益,方可施行”。因康基田明悉河务,皇上传谕:“命康基田偕光禄卿吴璥入朝,与相国勒保公、少司马初彭龄会议。”康基田遵旨入朝会议,大略以为仁、义、礼三坝石底损坏,原处自难修复。改建惟宜筑挑引河,但两旁居民鳞次,引河浅狭,水必泛溢,恐所伤实多。应于引河两旁相度地势高下,以所挑之土培筑堤堰,以免淹及民田、庐墓之患。联名具奏后,皇上朱批:“知道了。”京都人士见康基田精神矍铄如旧,皆惊奇羡慕。 五、疾终京邸 嘉庆十八年六月,嘉庆帝谕旨吏部尚书、协办大学士邹炳泰,特加恩康基田为太仆寺少卿衔,正三品。 七月十六日,嘉庆帝出京都,赴热河行宫避暑兼木兰秋弥。不料九月十五日,以李文成为首的直鲁豫天理教起义,杀进紫禁城。教徒们假扮小商贩,“由西华门入者,时仓卒门不及合,遂全队入”。西华门居者,全行屠杀,有老妇数人藏于荆棘中获免,后入文颖馆,杀供事数人。嘉庆帝此时尚在热河避暑山庄行宫中,尚觉天气闷热,烦躁不安。忽有八百里快马来报天理教起义,攻进紫禁城一事,惊恐万状:“垂泪览之,笔不能宣。”立即起程回京,君臣相见,亦是如丧考妣,呜咽失声。此时,虽有七十二名匪徒及匪首李文成被擒杀,尚有数万教匪隐匿。 康基田闻逆匪滋扰,昼夜焦灼不安,血虚火盛,引动多年河干积受湿热,腰膝臃肿,医药无效。于十二月十四日申时,疾终京邸安南营寓中,享年八十六岁。康公于垂危之际,仍执伺者手,问挐匪军营捷报,既乃口授遗折,喃喃不已,又伏枕叩谢天恩,无一语及私,左 右皆唏歔感泣。 康基田一生心存君国,临终仍不忘于兹,可见正善。 是时,子康亮钧正在顺德府承办军需,访拿逆匪。时有监犯李经妄造旗戳,勾同禁卒约会田克歧等进监谋逆。亮钧首先访闻获犯,究出逆情,并将枭首凌迟处斩。十二月二十七日,吏部考功司奏知皇上。嘉庆帝览折后谕旨:“顺德知府康亮钧首先访闻获犯,究出实情,实属奋勉出力。康亮钧着施恩赏加道衔,仍加一级,以示奖励。”亮钧接恩加衔加级旨时,因擒拿逆匪崴足犯疾,暂解任府中,尚不知家中遭变故。堂弟绍镛在京,刚擢鸿胪寺少卿,闻讣,即赴皇宫报丧。嘉庆帝当即召对,垂询先公以何病逝,绍镛奏答之下,仰窥天颜凄恻,叹惜再三。 腊月二十九日,亮钧闻讣,痛不欲生,徒步光脚奔丧。正月初抵京,抱恨终天,负疚罔极,恪遵遗命,于嘉庆二十年(1815)四月初十日卯时,将先公安葬于王屋山下济源县下冶镇马岭旧卜新茔。此莹后为康家祖茔,其子孙均沾雨露,先后有三十六人出仕为官,创兴县之最。同时,将康公的衣帽等物埋在兴县城东二公里的猪圈梁,立了衣冠冢。 嘉庆二十四年春,康基田子侄亮钧、绍镛等数人赴济源扩建先公祖莹。其位置、规模、设施何如,今人不得而知。 二○○五年,余偶知济源县境仍存康家墓碑,但屡经打探,未得翔实。二○一一年二月,再次与该县文物局联系,复称济源县文物普查队于上年十一月,在任家窑村发现广东巡抚康绍镛父母恩爵碑,并称“此碑亦为济源市目前所见唯一一通满汉文碑刻,有重要的文物价值”。余得悉,颇为激奋,遂于二○一二年六月下旬,专程前往济源市寻访康家祖莹。一日上午,在市内影剧院,幸遇看大门的任家窑村赵传勇老汉,问及康家祖茔,老人说有好几个地方。东北的任家窑,西北的流杨村,东南的马岭,都是康家坟地,方圆十几里。问及康基田墓地,他说在马岭,墓冢、墓碑都已经没有了,现仅存任家窑新雨山康基渊墓碑。就是这位老人,十几年前收藏保护了康基渊墓志铭,后无偿归还康基渊七世孙康卫军。村人问他为何不向康家索要钱财?赵老说那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,你凭什么要呢? 随后,他又主动带路,和我们一起前往任家窑。出城南行七八公里,车从南北大道向东拐下乡村公路,行驶不到三公里,来至康基渊墓地的地界西侧,只见昔日丘陵墓地已建成层层梯田,收麦后复播玉米,青翠欲滴,绿波荡漾。我急欲走进田里,不期雨后积水,泥泞 过鞋,赵老拿出事先备好的几个塑料袋,裹在鞋上,这才进入墓地。余仔细观察,墓冢封土已平,在第二层梯田地塄边斜躺着几块残碑,其中碑首一块,碑身二块,碑座一块。有一块字迹朝上,可看到“康绍镛之父”、“安徽巡抚”、“威振将军”“一品夫人”等字样,其他字迹亦都清晰可见。此碑立于嘉庆十四年(1819)夏,时广东巡托摄两广总督的康绍镛,向嘉庆帝上奏为父母树恩爵碑,获准后遂勒石撰文立碑以纪。康公碑通高约4米,宽1.25米,厚0.35米,用青石雕刻,由碑首、身、座三部分构成。碑首高1.15米,略呈方形,刻有浮雕缠绕的螭龙,两后足向上伸至碑额上部,螭爪托起一颗圆宝珠。碑座为龟形,高约0.43米。碑身高2.49米,碑文由汉、满两种文字刻写,汉字为楷书。碑文以“奉天承运皇帝制曰”起,首句为“国爵优崇,树鹰扬之伟烈;家声光大,表燕翼之良模。特布新纶,用彰旧德”。内中记载按照朝廷国爵优宗制度,政府对作官有功之人予以表彰。安徽巡抚兼提督现任广东巡抚康绍镛之父康基渊,因“恭修教子义方,寻授豹韬之略,传家忠孝之符雀”,赠封尔为威振将军、安徽巡抚兼提督衔;夫人孙氏、王氏,“妇功娴习,母道贤明,承家有子,克成樽傺之勋”,封尔为一品夫人;绍镛生母顾氏,“早习规型,夙娴图史,令仪不式於闺慈教育,成标鸿勋於墓府,式颂庆典,用阐徽音”,覃恩封尔为一品夫人。 据赵老介绍,任家窑的康家祖莹坐南向北,墓前两侧是三米高的石雕,由南至北相对而立。并有居多石像生,第一对是石羊,第二队是石马,第三队是石虎,第四队是武将,第五队是文官。依次居中是墓碑、墓冢,周围还有一圈四五米高的六棱石柱,柱顶雕石兽,名 曰“朝天吼”。整个墓地南高北低,上下落差十余米,这一带为王屋山麓,全是丘陵地带,舟车不通,当时所有石雕都是先将石头毛坯运抵墓地,再由工匠雕制。雕刻时间距今己有一百七十八年,雕下的碎石块依然堆放于墓侧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修“大寨田”时才用来垒了田塄。 说起康家坟,年过七旬的赵老仍记忆犹新:他家距康基渊墓地几百米,新中国成立前墓地十分壮观,周围都是双手难以合抱的柏树,名为“鸟柏”,拉成木板能看到鸟状木纹,属珍奇树种。新中国成立后,坟地内土地分给群众,柏树全都被人砍伐。听了赵老讲述,我们可以想象,墓地在未毁前,必定是古柏参天,浓荫蔽日,百鸟飞绕,万人仰慕,恢宏的石雕、石像隐约其间,为这荒凉之邑平添几分灵气与钟秀。坟地中还埋有一尊“响石狮”。传说当年康家在雕刻石像时,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,康绍镛命工匠将此雕刻成一尊石狮,击之有声,其声如钟,声震屋瓦,余音不绝。赵老说:“那只是传说,早些年我去王屋山中砍荆条,就见到过这种响石,一击就响,和石狮的响声一样。我想康家坟那些青石,就是从那里采的。” 分布于济源市王屋山下的康家祖坟,有马岭、新雨山、芒山三处,分别葬有两河总督康基田,广信府知府康基渊,四省巡抚、两广总督康绍镛,陕甘学台康伦钧,两淮盐运史康综玉,广东江浦巡检康奉璜,以及河南修武知县康增定,河南孟津知县康志信,直隶宛平知县康果龄及子孙、妻妾数十人。因康家坟埋葬的道台居多,当地百姓又称其为“康道坟”。清朝中后期,康家出仕为官者有36人,而在豫北作官者又居多,曾有“康半朝”之称。 离开任家窑,我们又驱车前往墓地西北五里的西留养村,寻访康家祠堂和望坟楼。祠堂是康氏族人来上坟时修建的栖息地,现已拆毁,仅存地基,望坟楼则存。西留养村古有东、西二寨,现只有东寨。康家望坟楼正位于东寨墙的东北角,北侧、东侧为护寨沟。康家在建祖莹时,请风水师占卜,西留养村为风水宝地,故建望坟楼,名为看守墓地,实则是一以旺族,二以显示官宦之家的尊贵。我们在此细观,只见望坟楼坐北朝南,面阔三间,一明两暗式,系砖石无梁殿建筑,原为三层,二三层亭台式木构建筑,已于日军侵华期间被烧毁,— 层窑顶尚存有若干石柱础,立面呈梯形。现仅存一层窑洞,土改时分配给村民居住,现已空闲,仍保存尚好。此窑内开三孔,按窑洞形砖券,外观仿木构建筑建造,带前廊。东墙外侧砌28级石阶,可上至二三层、而在石阶下部靠后墙处,建一厕所,朝东辟一拱门。厕所匠心独运,地穴粪池上方铺盖两块长条青石,中心穿一长为44厘米的葫芦形孔,前小后大,与如今的蹲便池几无二致。整座楼东、西、南为砖墙。为体现窑洞之特点,北墙先用古方石砌筑,再用三合土封护,形成土坡,作为北寨墙的一部分,与东、西寨墙连成一体。据村民回 忆,此楼原为三进院,十一座房,一进院大门临街,向东直通东寨门。平地起高楼,自是显赫。登楼北望,济源县城南大门历历在目,东南仰望,祖坟巍巍,蔚为壮观。每逢祭祖时,族人便由望坟楼至祖坟,沿途设帐,鼓乐喧天。 康基田子孙曾于济源市思礼镇竹园村居住,后迁博爱。今轵城镇曾有五六村的十数人在望坟楼为康家看坟,租种坟地,每年秋冬都去博爱缴租,后因战乱不再来缴,康家也无人去收取。后因祖坟无人看护,墓穴屡遭盗窃。当地年长老乡说,民国初年,有一墓地被盗,传说盗贼用了两年多时间,从几里外开始挖洞,盗取墓内东西。但从哪儿挖起,洞口在何处,邑人却不知情。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距康基渊墓冢不远的东南地,确实有一墓被盗,不少村民前去观看,只见尸体保存完好,死者系男性,面部安详,皮肤鲜活,富有弹性。孟县医院的几位医生听说后,驱车数百里赶来,解剖尸体,一无所获。济源市公安局得知后,派民警前来将尸体重新入殓,墓中物品收缴。目前,康家祖茔和望坟楼已被列为济源市第四批文物保护单位,正待批复。 康基田逝后,清廷国史馆为其立传。道光五年、七年,先后经河南、山西巡抚题议,准入祀豫省明宦乡贤各祠,并入祀晋阳三立阁,直隶学政蔡赓飏又纂续传,刻入清崇祀录中。 康基田生前有十一幅画像,即朝衣大挂像、柳荫晏坐图、松荫晏坐图、双鹤哺雏图、摆甲大像、虞山琴鹤图、蟒衣大挂像、白描松鹤图、奇石晏坐图、舟行小影、桐荫小坐图。嘉庆辛未年(1811),子亮钧又亲自为年己八十四岁的父亲临摹了一幅全身像,以示子孙,自称“神似八九”。并请清代嘉道年间著名诗人、人称“诗佛”,时任内阁中书的同僚吴嵩梁,为康基田画像配诗,赞曰: 四寄屏藩,三持旄钺。 身蹈黄河,心系紫关。 履险如夷,在缁匪涅。 恩遇两朝,始终一节。 盖以大儒,经术发为。 名臣事业,文章亦极。 出其绪余,富贵极有。 (选载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