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革职留任 一、安徽巡抚 乾隆五十五年一月,安徽省巡抚穆和蔺调任河南巡抚,康基田擢升安徽巡抚。乾隆帝在谕旨中曰:著康基田迅速前往护理,穆和蔺俟康基田接印后,即行驰赴新任,不必前来请训。江宁布政使印务,著闵鄂元即行委员接署。钦此!”安徽巡抚衙门于康熙元年设在安庆,咸丰三年因太平军攻占,省会迁至庐州,今合肥市,同治元年又迁回安庆,直至清末。巡抚为从二品,加兵部侍郎或都察院御史时为正二品,是安徽地方政务最高长官,掌管全省民政、关税、漕政等,若有用兵,则兼提督,理粮饷。 康基田于二月二十六日江宁起程,赴安庆府。途中,他心情舒畅,志趣昂扬,逢山作赋,遇水吟诗,几日间作诗八九首。他在《陵道中》一诗中写道: 竟日溪山不染尘,一湾行尽一湾新。 田家已足莳秧水,便不随车亦可人。 他在《过姑孰望青山谢公故宅》中又写道: 一天云树点烟鬓,苍翠浮空杳霭间。 笑煞宣城痴太守,看山不尽又寻山。 是年,春旱严重,京都、江南、河南及山东一带久早不雨,皇上轸念黎民,无不廑念雨旸,京城分坛祈祷。二月下旬,他又巡历农业大省山东,只见东省天气久睛,望泽较亟。皇上十分忧虑。 康基田到任几日后,急赴庐州巡查墒情和春播,只见沿途二麦畅茂,吐穗扬花,高粱粟谷俱已播种。他即上奏,称:“安省二月内均先后得雨,田水充盈。安池一带,复于三月初连雨澍,现届麦畦吐穗,秋苗待莳之时,农田正资渥雨澍…”皇上在济南得疏后,颁旨:“兹安省陆续得有雨泽,塘堰沟浍,蓄水裕如,足慰廑注。惟是江苏毗连安省,前经书鳞等于二月内奏过春雨优渥情形。一月以来,想田畦又需膏泽。现在该省是否续沛甘霖,尚未据该抚奏到。著传谕闵鄂元即将江省曾否得雨,有无旺泽之处,具实迅速俱奏。毋得稍有讳饰,以负朕廑念雨旸,无时或释之至意。” 康基田在庐州府首先整饬吏风,严肃吏纪。他在视察安徽省府学时,惟有七品教谕李略不在任,他便细询,得知“李赍该学训导陈尚志印信公文,赴部投递会试,内开该教谕偶患风寒,不及请咨。经本府暂委训导署篆”,康基田深感“殊属违例”,便上疏请交部严加议处。皇上得端,朱批:“教职赴京会试,例应请咨督抚,赍文达部,方准应试。乃该教授李略,不候给咨,辄以患病往返不及为词,取具同官印结,擅离职守,妄行赴部投考,殊出情理之外。李略除不准会试外,著革职,交刑部严审,至训导陈尚志瞻徇同官,冒昧出结。而该府张华甫不候督抚批准,竟委训导署印,听任该教授离任起程,均非寻常错误可比。陈尚志、张华甫俱著革职,交康基田严行究审。据实具奏。” 他在庐州审结李略案,将庐州知府张华甫、训导陈尚志均予革职。随后又赴凤阳县巡访。一路上,看春禾,查墒情,进农家,访民情,访知沿江地方盗风日盛,便委凤阳县丞胡琲侦破。未几日,胡盘获盜犯鲁 玉、陈维聚、张起三名,究出向在粮船拉纤,曾伙同逸犯马老、王三、张三、薛三、王六等,自上年冬至本年春间,在安省之东流、望江、怀宁、桐城及湖广江西之黄冈、湖口等处,先后行劫。康基田即命将鲁玉等三名人犯提省,严行究办,并上疏皇上。皇上颁旨云:“盗犯鲁玉等,胆敢于江面地方,叠次纠伙肆劫,殊属不法。该县丞胡琲访得形迹可疑,即带同捕役巡兵,亲往盘获,甚为能事。著该抚即将该员给咨送部引见。”并谕旨“其逃之伙匪马老、王三、张三、薛三、王六速速 抓捕归案,严行究办。” 康基田在安徽巡抚任上做了两个多月,五月中旬又回任江宁布政使。 二、军台效力 康基田回任江宁不久,即因其在原江宁布政任上时,所属高邮州书吏舞弊案引发,受株连而革职留任,旋被逮入承德热河行宫受审,后又发放军台效力。 事情的起因是:乾隆五十四年,江南高邮州巡检陈倚道揭报吏胥私雕印信,假冒重征,并査获私描印篆、假给串票,具禀高邮州和扬州府。高邮州知州吴唤、扬州府知府刘炳“俱未批发”。次年正月,陈倚道又向巡抚和藩司衙门举告,巡抚闵鹗元和布政使康基田明知所告属实,但也“置之不问”,“沉阁不办”,又将陈派往他处采买硝斤,以图消弭此案。陈倚道不服,派家人张贵赴京控告,将揭报文册投至户部侍郎韩吉私宅,转呈皇上。 此时,乾隆帝正在热河行宫避暑。接奏报后,即派兵部尚书庆桂和刑部侍郎王昶为钦差大臣,驰驿前往审办,并传谕江南总督书麟协同闵鹗元查明复奏。书麟复奏知州吴唤“袒护书役,沉阁不办”,奏请将其革职。而闵鹗元在复奏中“始终袒庇吴唤,曲为开脱”,对高邮州吏胥私雕印信、假冒重征案“意欲弥缝”,饰词回护”。皇上命将吴唤革职,闵鹗元解任,一并交由钦差大臣庆桂归案质审。同时调安徽巡抚福嵩为江南巡抚。 江南总督书麟见事态扩大,又奏称“扬州府知府刘炳于陈倚道具禀之后,即行提审,将林之佩假印伪票各情究出,尚无扶同徇庇情事”,企图为闵鄂元等开脱。乾隆帝览奏,说刘炳“藉称犯证未齐,不即详办理,其为扶同徇隐,情弊犹属显然。书麟希图掩饰。并不将闵鹗元及该府刘炳严奏,一味瞻徇,实属有负委任”。并说:“由此推之,外省官官相护恶习,牢不可破。督抚皆如此连为一气,罔上行私,又何事不可为耶!”命将“书麟交部严加议处,革去翎顶,暂留总督之任,以观后效。”又以江宁布政使康基田“于本任内应办之事,经巡抚批令严查,转移交臬司办理,推诿延迟竟至三月又之久”,“瞻绚推诿,非祖护属员,即系迎合闵鹗元之意。”命“革去顶戴,暂留藩司之任”。又命庆桂、王昶将闵鄂元、刘炳、吴唤革职拿问,连同案内犯证、卷宗押解热河行在审办。康基田革职,押解热河。一干案犯到热河后,皇上命军机大臣会同行在法司严审后,将案犯、质证等发往京都,命大学士、九卿等定拟,并以康江宁按察使王士棻见抚藩通同循隐而不据实参奏,“乃亦置若罔闻,延阁不办,非迎合上司即系袒护属员”,命将其革职,交书鳞、福嵩严审。 康基田被逮入都,一时案巨,家人忧虑,便求上测卦意为亮钧“长房贤淑,三房命舛”。这二房乃是刘姬。亮钧闻之,发怒欲休二房,长房王素瑜闻言,谓婆母道:新妇贤孝安详,识大体,我敬之重之,宜有后福,不应仳离。渠卜之事亦当无虑。”亮钧偶言其父赞美素瑜“爱诸女则不如媳”的叹言,素瑜再三相阻,道:“凡此皆大人恩深过奖,愧不敢当,幸勿再述,增我踧踖。况诸姑贤淑过我,设闻君语,或欺小嫌非,以损睦家庭也。”素瑜之器量绝人而又能谦抑,不自矜炫。 康基田被逮后,高邮吏胥案又复审。复审中,福嵩又参奏闵鹗元巡抚任内,句容县粮书江嵩年等将花户完纳粮钱,折色侵挪案发,闵鹗元不亲提严审,反批饬江宁府提犯审讯,难保无瞻顾轻纵。乾隆帝命将句容县知县王光升革职,交福嵩审讯。福嵩又审出句容县书吏侵用钱粮三千七百两,漕米八百余石。皇上以书麟驻扎江宁,距句容不过数十里,“亦竟漫无觉察”,遂将书麟革职。 大学士、九卿等审讯后,闵鹗元斩监候,康基田发放军台效力,书吏林之佩、夏琯等处斩,王士菜、刘炳等革职,书鳞以头等侍卫职衔遣戍伊犁效力。部议康基田遣戍伊犁效力。 部议康基田遣戍伊犁效力。京都至伊犁,万里之遥,此番离别,生死难卜。他起程之时,举家闻知,涕泣不已,他亦感叹“膝下深知心力殚,珠江炎海宦途难”。当行走十日,至滁阳县时,皇上连颁三封恩诏,康基田恩免戌,为军台效力。他在《放还感赋》一诗中写道: 十日全家泪,崇朝万里归 忽传三宥诏,如出数重围 已慰门闾望,重瞻日月晖。 滁阳行且止,涕泗感恩威。 康亮钧闻知父亲蒙恩放还,喜不自禁,续成一律:“倦飞重畀一枝安,解组旋教复整冠。回首尚疑羁诏狱,警心倏又走河干。感深报国官无小,职是闲曹称不难。却喜江乡重返辔,一家儿女且同欢。” 康基田放还,即往南河,以同知用。十一月,他的亲家、淮徐道师彦公因治河不力被革职,新任江南总督孙士毅上奏请康基田委署,谕旨尚未下颁,便以河防紧要,令同知康基田赴淮徐道暂篆。 康基田到工后,周历审视,见徐州府属砀山县毛城铺至王平庄一带,二十里民堰情形最为吃紧,拟接窦家寨民堰,筑横堰一千余丈,直抵大坝尾,以截西来顶冲之水,使由东漫而入。倒沟水平缓无力,最易停淤,无须靡费人力。其王平庄对岸滩势挺入河心,拟于上游弯曲处估挑引河一道,引流北趋,以免南堰着重,并补还上下各民堰漫缺处,使其层层收束,俾资防御。此皆先后上疏详请奏办,皇上准允。他亲自督率官弁民夫赶筑,三四个月时间,所有工程全部按计划竣工。及次年伏汛水长发,窦家寨、王平庄以南河滩内,普遍串沟漫水,汇注堤根,新民堰下水深至三四尺不等,幸赖先事预备,料物应手,均得巩固无虞。孙士毅向皇上奏入:“毛城铺、王家庄一带各堤堰,均经该道率工员实力 修竣,并将砀汛大堤直接河南,交界加筑子埝,层层保障,足资捍卫。”皇上朱批:“以手加额,欣慰览之。 三、代篆淮徐 乾隆五十六年二月,江督孙士毅再次上疏,荐拔康基田署淮徐道:“窃照淮徐道师彦公革职遗缺,例应在外拣选,惟有候补同知康基田老成干练,有守有为,现在暂篆道署,与目前河务情形实有裨益等因。” 皇上览疏后,于三月初八日朱批:“如所议行,该部知道。钦此。”十日,内阁抄报吏部,吏部又于十六日移会孙土毅。这样,康基田又代理准徐道一职。 砀山毛城铺、王平庄一带各堤堰竣工后,孙士毅于三月份,檄文康基田:虑及北岸(砀山县)顺堤河形查明,酌给硪(一种轧地基的工具)水银两,俾乡民共知防守,办理甚为周密。该道明体达用,须再通盘筹 计,将上下游急应预为料理之处,悉心商度定议等因。康基田即遵查计划,列款项详复总督。孙士毅又据详入奏,皇上朱批“好,钦此!”随即,款至工开,阅三月竣工,春汛、秋汛俱安。九月秋汛至,督抚两院奏报: 立秋后,水势迭长,经淮徐道康基田随时督办抢护,安后扎木笼,启放峰山各闸分泄水势,南北两岸工程俱臻平稳。并据临河士庶佥称,黄河底较去年刷深四五尺不等,可冀永庆安澜,欢声载道等语。朱批:“实可幸,欣慰览之!” 徐州的天然、峰山两闸坝,均系减泄黄水入湖保障堤工,十分紧要,向例遇大汛时相机启放,秋冬水落后堵闭。康基田认为前人立闸之意是为泄暴涨过盛之水,非独助淮益清敌黄,反之,必受以节制,不宜过泄。十月,他督率弁夫又增筑天然、峰山两闸坝,徐州上下河身皆仗水力刷沙。秋冬,深水渐消。他告知厅汛属员:力缓则沙易沉,故必急时堵闭,而不可缓亦。此乃一定机宜也。 乾隆五十六年夏,徐州河水暴涨,势忽由王家山根转弯,直冲南岸大堤,顷刻汕去堤坡,溃及堤身。该处向无埽工,不存料物,转运又不及。康基田令民夫急忙砍伐近堤柳枝,并传谕附近居民,凡有旧秸料穰草及应拆盖之老屋,加价收买。乡民贪利,料物顷刻运到,集夫帮筑。两昼夜,将溃塌之堤抢护完整。但此时湍急之水接续下生,且恐新埽不能抵御暴溜,乃从上游捆镶挑溜大坝,长宽各五六尺,贯以长椿,水冲击不动,逼溜向东,重土压镶三日,始获平定。康基田从中获知:凡大溜坐湾之处,若不设法拦截,必至接生不已,上堤下坐,往往抢护不及。此以费为省,为防守良法。惟知工者善用之。 秋冬,他又创建徐州韩家山护岸,碎石堤工,并于其下筑碎石挑坝,引溜下注,以保堤工。 十二月,吏部引见皇上,康基田由代理改实授淮徐道。 五十八年七月,桃源县伏汛、秋汛水迭长不止,水从滩头直涌而下,境内王庄埽堤正当急流顶冲,埽塌堤崩,此镶彼溃,势将冲决,危险在顷刻。堤下即桃源县城垣,关厢人民奔集堤顶,呼号求救。康基田赶护堤工,见状心急,不得已启放上游祥符旧闸,分流西下。王庄南下水势减弱,渐见平缓,土埽塌亦渐止。他即率夫漏夜镶筑平定,桃源城垣得以保全,祥符闸口也随之堵闭。石闸易启易闭,故见功速而亦不至大害。他叹之曰:“此亦于无可奈何中,权轻重为之,非可为常法也。”霜降后,他趁上下水流势弱,各工抢修平稳,俱报安澜。从此河底刷深,海口通流,故易防守。奏上,乾隆帝谕嘉奖:“唯时准徐道康基田适在萧汛督抢埽工,随即驰往,先行裹护,并连夜集夫……甚属可嘉,应加恩奖。着赏给按察使职衔。 五十九年七月,曲家楼冲开大堤三十七丈。是时,污康基田正在萧县防汛督工。闻报驰回,勘办六昼夜,堵合断流,又筑新堤,加培高厚。工竣奏入,上谕“此事人深得康基田之力,伊先行赶紧圈筑,越堰绕过缺口,次第施工,办理甚属可嘉,应加恩奖,著赏给按察使衔用,以示鼓励” 第八章 两河总督 一、山东臬藩 乾隆六十年五月,康基田擢升江苏按察使。上谕”康基田熟悉河务,仍著帮办河道事务”。 七月伏汛,康基田抢护,各工平稳,俱实奏报安澜。皇上览奏,谕旨:“康基田尚为出力,著先行议叙。”部议准加一级,官居正三品。 九月三日,乾隆帝于太和殿大会群臣,康基田也被召见。皇上于这一天颁布诏书:以嘉亲王永琰为皇太子,并定于越年登基,定年号为“嘉庆”,文武百官尽皆向皇太子恭贺。康基田入觐后叠蒙召对,陛辞回任。十月二十一日,他又接谕旨:“康基田向于河务情形尚为熟悉,是以在臬司任内令其兼管河务。但江南刑名事务较繁,恐康基田不能兼顾。现山东运河道罗瑛病故,运河关系粮运,兼有黄河事务,亦关紧要。山东臬司缺较江南尚简,康基田著调补山东按察使,仍兼河道事务。钦此!”足见皇上对他的器重。十一月初十日,他即遵旨抵任济南。 康基田入仕离乡后,久膺外任,三十七年来时念先茔,屡拟乞假归里祭墓扫洒,但每次入觐后,但以河事方殷,谕即回任,未敢渎陈,每深思念,泪涟枕衾。每岁末,他都要筹措俸金,寄于侄子康铭彝代为经理,并令于祖莹前加筑逼水堤,以资卫护。 嘉庆元年(1796)正月,乾隆帝退位,刚即位的庆新皇,宽恩降诏,康基田享天子洪恩,晋赠祖父、父皆为通议大夫、山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,祖母、母皆晋赠淑人,其妻原配孙氏、继配孙氏并封赠淑人,举家庆幸,他即上表谢恩。 三月初八,值康基田七十大寿,子亮钧休学在家,便操持起来,为父祝寿,兄弟姐妹齐至济南恭贺,只有胞妹蕙兰逾期未至。喜庆之日,母孙淑人忧虑惠兰病体,暗自垂泪,并嘱亮均寄信让女来任所省亲。 蕙兰,字畹滋,康基田三女。生于乾隆三十六年(1771)八月,是日夜,父得一梦生男,抚窗前而呼曰:“尔更得子矣。”梦醒而女生,以为异也。亮钧言之:“殊不信恒语,亮以为怪事。”亮钧记述蕙兰是,“晰而长,端丽为诸女兄弟冠,母夫人尤钟爱之,性聪慧善,悟授以唐人诗,过目辙了。偶于余案案间,四子书还过女伴室。值她出,戏以牛何物之题其壁,见者哄焉。”她曰:“耕田者也。”时才十三岁龄。康基田尤怜爱之,归家时,得隙授之以诗,并嘱亮钧延师,亮也乐乎从教。年稍长,喜读书,在女红之旁,常置诗书。亮钓夙辟于诗,每夜静时携一卷在床前诵读,妹亦坐其次,征唐辩宋,刺刺不休(即说话不体,没完没了)。从此始学诗作,而所作感物言志,兴观群怨,优雅志洁且喜音韵,若刺绣必镶文字可观。兄为之“动摘字句,刻划评驳”,她即捧墨拂纸记之。兄“笑以女弟子也”。十七岁时归里,与名门孙嘉淦世孙、同知孙豹章 婚配。其间,亮钧几次科考赴晋阳,常归里探视蕙妹,蕙兰亦拿出诗作,让兄评判。乾隆六十年秋,亮钧又赴晋阳赶考,妹闻讯亦来晋与兄相见。分别之日,又作《途中别龙山兄》诗赠之。她在诗中写道:“衰柳长堤淡夕晖,临歧欲别更依依。分飞南北如蓬转,来往春秋似雁归。野店夜寒愁欲绝,板桥霜冷梦应稀。关山千里迢迢去,翘首南云泪满衣。” 母夫人怜爱三女,亦常邀其往来于豫、鲁、苏家父任所。合河距淮海间数千里,而关路崎岖,女儿弱息伶仃,生小多愁善感,驰驱艰难,故使母惦挂。 家父寿诞数日后,蕙兰来与父母相聚,见其形销骨立,落魄失意,相看各泫然泣下。不几,亮钧接喜报,承荫领咨赴部,行走工部营缮司。别后两月,蕙兰病殁,年方二十有六。遗一女,名闰珍。其病危时执母手曰:“儿已悟彻前因,无所苦,且以修短有数,富贵在天,生死由命”之语,安慰母亲。 三女病危之日,康基田正由济南赶往丰汛堡。是时,河决江南丰县河汛六堡,刷开运河余家庄堤,水由丰县、沛县以北,灌注山东金乡、鱼台,漾入昭阳、微山各湖,穿入运河,漫溢两岸。江苏山阳、清河多被淹。南河总督兰第锡导水入蔺家山坝,引河由荆山桥分达宿迁诸湖,又启放宿迁十家河竹络坝、桃源顾家庄堤,泄水仍入河下注,并于漫口西南挑挖旧河,引溜东趋入正河,绘图以上闻。嘉庆帝览折视图后,谕旨“令取直向南而东,展宽开挖,俾溜势直注正河,较为得力”。命两江总督苏凌阿、山东按察使康基田会勘筹办。 康基田奉旨由济南驰往丰汛,会同江南总督苏凌阿、河督兰第锡,商酌妥办。行至途中,旋又委任山东布政使,仍兼管河务。康基田刚至丰汛工所,得悉三女夭亡之噩耗,把衣袖拭拭眼泪,不曾哭得出声,及至寓所,背了众人,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。报信的家仆见老爷哭得如此伤心,也不觉珠泪涟涟。 蕙兰出殡之日,兄亮钧奔丧。凭其棺,临其穴,萦欷洒涕,恸心不已。亟欲梓其遗诗,乃甫握笔,即悲从中来,不能卒业。阅三日,始得忍泪,诠次为墨,刊意刻成册,并以序言开篇,纪其生平。序首道:“余同产女兄弟五人,二五早殇,存者三人耳。今年夏,余以承荫需次都门,闻女弟畹滋病殁于济南藩署,洒涕之余,亟欲梓其遗稿。”“爰汇集遗诗若干首,宛然睹吾妹,九泉有知,亦足慰其髫龄,慕学清才早逝之苦衷,使天下闺阁中睹斯集者,相与怜之爱之,传诸无穷。则死犹不死,并堂上老人之哀思可少释矣。家公生一梦竟为泡影也,空杳不可凭,而未尝不可藉诗以留。故题曰《留梦阁诗抄》是也。”江苏知县黄嵋先生也为《留梦阁诗抄》作跋:云“康氏才薮也。门以内,男妇老幼无不诵诗读书。况安人(嘉庆帝赐蕙兰封号)之夙慧天成,其来有自者乎。然则天以才付,安人将为女史,为博士,与贞静幽闲之德并传以无忝。”“余与龙山(亮钧字号)为文字交,读其序,因读得安人稿,清真闲雅,绝少尘氛,不数咏絮高哗。如诵《白芍药》中‘临风映月宜清冷,不作人间富贵花’,“人自无心水自流,白云常护读书楼’,其非尘世间人可概见矣。人去而诗在,诗在而梦留。其诗其梦,自足长留宇宙而正不拘,拘人世修短之数也。”康蕙兰诗作甚多,但散佚不少,《兴县志》有几首记载,余近年亦搜集几十首,虽不甚懂诗,也常常拿出捧读。 康基田痛哭一场后,忍着伤痛,来至丰县。丰县古称凤城,属徐州府辖,相传于远古时期曾有凤凰落于此而名,更因是汉高祖刘邦故里,有“千古龙飞地,一代帝王乡”的美誉,地处苏豫鲁皖四省七县交界处,土沃地饶,丰水流经,故称“丰县”。境内大沙河、复新河纵贯南北,流入微山湖,又是黄泛冲击平原,地势高亢、平坦,河泛不绝。 康基田既至,见丰工口门已收至四五丈,引河水浅,忽西坝陡蛰十余丈。时工所存料物用尽,钱粮奏调不及。苏、兰二督焦灼不安,无有良策,康基田即以新任山东布政使之职,从江苏丰县檄文向附近的山东单县、成武、金乡、滕州等州县,拨借银十三万六千余两。 兰第锡乃山西吉县人,与之同乡,又同为河臣,共事多年,便不无忧虑地提醒康基田:“擅调隔省钱粮,终归罔济,咎可失官。” 康基田答曰:“情势危急,事关民命,惧失机会,不暇计及也。”款至,招集料户,补筑加挑,句有七日而工竣。其借项于堤工合龙后报销拨还山东。他亦言之:“所幸工成,否则咎何能逭?”他与两督共同奏 报,嘉庆帝朱批:“览奏欣慰。敬祝上天神明赐佑,连陶引河顺轨,堤工合龙。尔等共勉之。”并赏康基田顶戴花翎,赐奶饼一匣。 康亮钧恩荫入京后,与妻妥各居两地。康基田与孙夫人含怡弄孙心切,半年后命素瑜率刘姬北上,与夫团聚。临行与长媳素瑜嘱曰:“自古家运隆替,兆瑞闺门。汝夙昔明慧孝顺,实为我家人物,勉相吾儿早得孙枝,慰我老怀。我本寒素,四十年来以官为家,毫无积蓄,非不念子孙。儿辈初登仕籍,宜刻苦励行,勿以膏粱自堕。我岁分余俸数百金,聊界自给,不能多也。”素渝恪遵庭训,十一月抵京寓。自此,始终理家政,支持门户井白,亲操日用,虽极琐细,必手书记核。日食不过百钱,旁观苦之,而素瑜处之适然。性恬静鲜疾,外不敛高声,内不肆喧哗,爱读书,间学书妆,台畔丹铅罗列,与刀尺相间,鸿案鸡窗,唱随一室。偶与夫论前史,兴亡得失,听彻夜不倦,间有议论多中肯。闲时作小诗,清新有风致。姬妾于女红外,恭人又教之学书识字,古今诗能成诵者数百首。不喜摘人瑕疵,亲友中偶尔违言,度无关涉,即不以告,惧夫因怒失欢。姬妾以下小有过失,宽譬曲诫,既改则已,亦不已闻。至于事关大体,往往识烛几先,熟相商榷,多所裨益。偶制衣饰,必与姬人共之,箱柜中衣物寥寥,嫁时衣物亦不见。夫问之,侍妾皆曰:“某某衫于某年畀某矣,某裙又于某日为某改作矣。”历数之余,涕泗橫流,夫亦不觉泪堕盈襟,不能自已也。病中嘱姬人:“我生平别无积蓄,惟前岁入都,大人手百金畀我,我惜不极枉费,尚存箧中。设有不测,我为妇不终,转致郎君分畀尔辈聊作遗念,庶不虚大人恩赐。”每遇姬妾有娠,恭人亲为调饮食,盼望不及。朝夕恒手制衣褓以待。姬屡孕不育,夫则坦然,恭人则愀然忧虑。直至嘉庆四年五月,移居宣武坊南,六月姬生女,曰“颐。”恭人喜极,亲抱怀中。七年来,婴孩之笑啼寒暖,无刻不关念,爱恋逾于所生,邸中亲戚奴婢胥皆忘其为庶出。 嘉庆二年春,山东单县河汛三十一堡漫决。康基田闻讯即驰往。 单县位于苏鲁豫皖四省结合部,隶荷泽府辖,县境南邻黄河故道,属黄河冲积平原,地势西南高,东北低。由于历史上黄河多次决口,泛滥冲积形成河滩高地、河槽地、背河洼状地、决口扇形地、浅平洼地多种后微地貌类型。康基田赴单值汛时,工无存料,又值青黄不接之时,料无所出。他即令取村民麦秸及附近官民园柳以济,数日工竣。及秋涨水大至新堤,出水三尺,水定溜不为患,既而涨消淤停,数年间渐淤渐满,顺堤河之患永除。山东士民见成功之速,而且采取料物不烦征调,悉合机宜,传颂不已。时任山东充沂观察道的孙星衍,请勒石以纪念。康基田曰:“公事勾当,了则己,何以名迄?” 是年七月,康基田擢升江苏巡抚。旨曰:“康基田请悉河工,仍著兼管南河事务,加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。”并赏顶戴花翎。 二、东河总督 康基田任江苏巡后,每天忙于办理徐州赈务及协堵山东曹汛漫工,充挂空衔两个月,巡抚任上并未履职,由江苏布政使陈奉兹代理。 他在受命巡抚之职的疏言中称:“臣接印后查曹汛漫工,与江境毗连,所有挑河筑坝并徐属赈恤事宜就近筹办,苏省日行事件委藩司陈奉兹代办,以免稽迟。现在工程紧要,臣于霜降后再行进京瞻觐。” 嘉庆帝览折后,朱批:“是,钦此!嗣因曹工未即堵合,适豫省南岸漫工,疏导下流江境一带,去路河道畅通,入海曹工堵筑完竣后,雎工亦同臻稳固,砀山等县成灾,田亩蠲赈兼施,督同藩司道府往来稽查,察视诣抽查,使民治实惠,具奏在案。”旨允,康基田又在徐州办挑河筑坝及邳宿一带牵道堤工,并徐州赈恤事宜,霜降后才赴东河。 九月二十七日,嘉庆帝又谕旨,康基田改任东河总督。河督史称“方伯”或“河神”。东河总督负责山东、河南两省的河务。他赴任之初,嘉庆帝又赐予他《御制自责诗》一卷,康基田“若睹圣颜”、“如闻天语”,洗手焚香,朝夕敬诵,并缮折恭谢天恩。 十二月,康基田又奉调江南河道总督,并令他暂留山东协办曹县、单县工汛决口。康基田又在曹南督筑三月,越年春,桃花汛,曹县汛三十五堡坝工合龙,疏长河二百余里。工竣之日,他夜宿曹县胡庄,心情激奋,难以入眠,遂作诗: 又见桃花涨水深,宣防责重力难任。 三春聚藁枝枝血,百里渠成滴滴金。 大惧群黎艰播奏,侧闻圣主盼佳音。 凭将力挽全归海,国计民生思不禁。 曹县三十五堡口门工竣后,他拟就二坝前河势湾处开引河,别筑一坝,即以旧西坝改作挑水坝,俟秋后兴工。并奏报皇上。孰料此折刚上,口门即复蛰,皇上诏责“其延玩”,摘翎顶,部议革职。皇上下诏宽兔,令康基田分赔帑银八万两,仍署南河总督。 三十五堡复决后,大学士刘墉、尚书庆桂赴工督办,并责问奉翰等因循。刘、尚等向皇上复奏康基田之言:“漫口已跌成塘,句届临汛,请展至秋后兴工。”东河总督亦提议:“豫东两岸堤工丈尺加增,而淤垫如故,病在丰、曹、雎叠经漫益,虽塞后顺轨安澜,然引河不能宽畅,且徐城河狭,旁泄过多,遂成中梗。去淤之法,惟在束水攻沙,以堤束水。闻江南河臣康基田培筑堤工极为认真,应令酌看堤埽情形,守护闸坝,自可日见深通。”并上奏。皇上命与基田商办。由是可见,外臣与皇上都十分倚重康基田。 三、南河总督 嘉庆三年(1798)五月,康基田赴任江南河道总督。 江南河道古称南河,督府设于淮安府清江浦,以原户部分司旧衙门为行馆,下辖二十四道、二十四厅、二十四营,河督府“规模之大,县城无两。”1855年,太平天国战事期间,黄河于兰考县铜瓦厢北徙,改行今道,1860年,前来夺取粮仓的捻军攻破清江浦,烧毁南河督府和整个县城。次年,南河督府被撤。今天,督府花园清晏园已修复,位于淮安市清浦区人民南路。 明朝时,黄河基本平缓无灾,清初始为患,且日益严重,遂于清顺治元年(1644)设江南河道总督,治理黄河。至清咸丰十年(1860)裁撤,历经二百一十余年,共有五十一位官员出任六十六任总督。任期最长的十年以上,有四人,最短的二十七天,少于两年的河督占总数的一半。此前河督均为从一品或正二品大员担任,其地位在巡抚之上。历任河督中,政绩比较突出的除靳辅、齐苏勒、嵇曾筠外,还有高斌、张鹏翮、徐端、黎世序、康基田等。他们不仅治河政绩卓著,且从政廉洁,操守尚好,为后世称道。 清初,朝廷每年拨给南河河工岁修防银四百五十万两,后增至五百六十万两,决口漫溢时还另有拨款。按说这么多经费足以保证河防不出大问题,但后来河工却连年出事。究其原因,黄河的易决、易淤、易徙是主要的,然而河督及道、厅、营等官吏贪婪,也是主要原因。河防官吏夸大险情,多请拨银。款到工竣后再按比治例向户部行贿,款项得以奏销。河督如果不能利用河款为他人课谋利,则会受到多方报复。如清同治七年,东河人总督苏廷魁与河南巡抚某,奏请银一百万两堵塞决口,工程结束,余银三十万两,巡抚主张瓜分,苏督不从,决意上缴。巡抚欲望未达,便挟私弹劾,户部没有得到工程回扣,也对苏督所上奏疏横加挑剔,工程不能奏销,苏被革职查办。如此“上下欺蔽,瘠公肥私,而河工不败不止矣”。 南河总督署官吏之贪默,在清代也最为突出。 乾隆三十九年,淮安老坝口河决,河督吴嗣爵亲自登门,请当地著名的堵决口老河工郭大昌帮忙,并要求“堵塞要速决,拨银五十万两,限期五十天”。郭允之限期不过二十天,帑银不超十万两。他临工后,要吴嗣爵各调一位文、武弁官,带头冠盖刑杖在工次弹压,其它弁员不得到工,另要吴图章一枚办文稿,饬道厅见片纸即发帑送料。到第二十天,大坝果然合龙,共用银十万二千两有奇。世人从中可见其隐情。 嘉庆元年(1796),丰县河决,河督造报百二十万两堵河预算呈户部。郭大昌临工后曰:“十万两堵决口,十五万两由尔等共享还少吗?”郭知名度颇高,河督旦有危急堤工都倚重于斯。“然终以省工省费,拙言语触众怒”而不得升迁。 这些贪官污吏得银后又肆意挥霍,使清江浦“脂膏流行于街衢”,曾一度造成该县脂粉式的城市繁糜。黄钧宰《金壶浪墨》有一段精彩记述:“街市之繁,食货之富,五方辐辏,肩摩毂击,甚盛也。曲廊高厦,食客盈门,细觳丰毛,山希海馔,扬扬然意气自得也。青楼绮阁之内,鬓云朝飞,眉飞夜朗,箫管清瑟,华烛通宵,一旦之内,不知其几十百家也。梨回丽质,贡媚于后堂,琳管缁派,抗颜为上客,长袖利屣,飒沓如云,不自觉其错杂而不伦也。 清郭瑗有《淮阴竹枝词》云:“三汛防河桃复秋,清江占得小扬州。长街也作繁歌吹,一斗黄金一浪头。“ 嘉庆二十一年,曾任两江总督的百龄,评价南河总督衙门是:“海隅承平,国家闲暇,借要工(邀功)为汲引张本,藉帑项为挥霍钻营,河员皆纨绔浮华,工所真花天酒地。”并送给两副楹联:“馔玉炊金,何其富也;穷奇极妙,未之有兮!”“烹,山海绝奇珍,全没心肺;吃,天下无敌手,别有肝肠!”而这些贪官吃的都是公银。 康基田五世孙康志儒在其《闲庭趋草》卷中,有一篇《治河论》,云:“朝廷杀尽贪官河治矣。今之司治河者,视河之无事则愀然不乐也,一旦河决则欣然喜矣。视河大决,则愈益喜矣。虽已或降级而终不改其喜矣。”“司治河无事,所领者不过岁修之款耳,焉能加益夫?是以愀然不乐也。一旦河决,百姓有性命之忧,天子有哀痛之诏。然而河既决则不得不塞,塞则不得不益款,益款则不得不经我手。既经我手,则出纳可以自由。且俟迅冲之力既竭,趁自淤自塞之势,稍施堵筑之力,又稍出其余润,以行贿于当道。不患不益爵。然则河决之,天子患之,百姓患之,而司治河者之所独喜。直不啻大王将军开泉府而流入其室也。是以欣然者比比皆是也。然而所决者小,所以塞亦不大:塞之不大,则款亦无多。故决愈大,斯喜愈大也。然则不有降级之忧乎,而既有钱则不旋踵而复矣,终不夺其喜也。夫以治河之官,专利河之决,河可得而治哉?”“今司治河者,习于贪婪久矣。虽其禄,仍未必改也。是非出于杀,断乎不可也。果杀之,河未有不治者也。”志儒公深刻地揭露了那些靠治河者贪纵枉法的罪恶行径。 康基田到达清江浦督府,便巡历各道、厅、营,见“奸豪包占夫役,卖富敛贫,工需各物,私弊百出”,不少官员不至岗,弁员出工不出力,四道辖同知、通判二十余员,例应常年驻守各工,随时视河修防。“但淮徐道属六厅、淮扬道属七厅,率多聚处清浦,厅属几同虚设,非遇河涨抢险,皆不到工。”“视堤防如传舍,即奏防汛候补人员,亦多坐寓中,并不亲往帮办。”河兵有每年植柳树百株以护堤或供埽用之义务,但他们往往是少植多报,甚或有人将树植于河堤之上。 针对这些河弊,康基田大力整饬。“责道、府、厅、营分段管理,责任到人。徇隐者以溺职论”;“额设水夫,阴雨不赴工,扣之工食,令管河道厅严核”;“河员升调降用,宜令候代始行离任”;“河员专任, 不宜别有委差,岁终察核举劾”。在具体河务中,亦有明确规定。如“筑堤不得只削滨增顶,挑河不得只垫岸贴腮,买料勿虚堆假垛”。 他的这些举措,虽为整顿南河吏治起到了一定的作用,但根本无力改变这种集团式贪污舞弊的局面。故有学者认为“在腐败河政中,不肯同流合污者,则绝无好下场”。康基田亦是如此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