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入仕江南 一、新阳知县 新阳原属江苏昆山县(即今昆山市和太仓市),雍正二年,因昆山人口税赋繁多,分出县西部为昆山县,东部为新阳县。二县共用一个县城,同属于苏州府管辖,民国元年撤县并入昆山县。昆山是历史名城,人文荟萃,物产丰饶,阳澄湖清水大闸蟹更是驰名中外,素有江南“鱼米之乡”美称。 康基田到新阳就任两月,便将母王太夫人迎来任所就养,兄基命、弟基渊、堂弟基彬及诸侄霖钧、仪钧、纶钧亦至署。承欢之余,延师督课。康基田每日从任所归入见,母必问“今日所治何事”?“闻有善政则喜;或平决未当,辄不食俟。改乃释然。”王太夫人不时以清慎为诫,曰:“吾素安贫,毋以贫,故累汝志。”康基田亦自奉廉约于署,无纨奇之服,遇物,母必问所从来。兄长来后,见他衣着寒酸,便将故里地租银拿出,帮其置办新衣一套。母见之曰:“人生服用,宜留有余。吾欲汝为廉吏,安得余资营此?”经兄弟三人解释,母亲才释然。但康基田对新衣“固却不御”,久藏不穿,仍以素服出入。他曾曰:“五十年来,升沉宦海,以廉洁上邀两朝,知遇之恩者,悉本太夫人教也。” 康基田不仅以孝悌为先,更是以民为本。他刚至新阳,见城中流通南海的玉带河,有长达五华里的狭窄沙坝,因其狭窄淤塞,城中秽恶阻滞河中,每至夏暑,臭气熏天,蚊蝇滋生,居民怨声载道。他集夫数千名,用一个多月时间,将玉带河疏浚,又在沙坝广植风景树,使玉带河从此水泛银波,坝撑绿伞,渔歌起落,游人如织,民人大悦。 致和塘在新阳县城西郊老街之南,盐铁塘西岸,是元初朱清、张宣等人在太仓开辟的出海运粮通道,郑和下西洋每次也率“官兵数万人、海船百余艘,自太仓开洋。”明正统元年(1436),邑人于此填海建太仓学,后又改建太仓州学,居民纷纷迁此入住。由此显得致和塘拥塞不堪。康基田从新阳长远发展着眼,发动缙绅捐银,在西岸填海造地三百余亩,新建漕运码头,沿岸建筑了大量商贾门店,由捐资缙绅经营,使致和塘成为苏州府最大的商贾漕运港口。 康基田刚到新阳,就审了几桩词讼,详审复谳,无可出入。现只说一桩无头公事,足见其既聪察又持重,原告被告皆以其办案神奇折服。 一日,康基田在县城街上经过,有对门两姓争嚷。一家是开糖店的姓唐,一家是开米店的姓黄,只因开米店的黄姓取出一只巴斗量米,开糖店的认出是他家的斗,开米店的说他诬赖良民做贼,两下争闹起来。见知县路过,便截住轿子齐禀。康知县走出轿子,先问卖糖的道:“你怎么讲?”唐姓道:“这只斗是小的店里惯用的,一年不见,他今日取出量米,小的走去认出来的,他不肯归还,所以禀告老爷。”知县道:“巴斗家家都有,焉知不是他自置的?”唐姓道:“米斗虽多,各有记认。这是小的常用之物,难道不认得?”说完,康知县又叫卖米的黄姓禀明。黄姓道:“这巴斗是小的自家办的,在店中用了几年,今日取出量米, 他无故走来冒认。米斗事小,小的怎肯认个贼来?求老爷详察。”康知县道:“既是你自己置办,可有什么凭据?”卖米的道:“上面现有字号。”康知县取上来看,果然有“某店置用”四字。又问他道:“这字是买来就写的,还是用过几时后写的?”卖米的道:“买来就写的。”康基田道:“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,只得问米斗了。”于是,他便开口问道:“米斗呀米斗,你究竟是哪家的?如实禀明本官。如若不言,就要挨打。”一连问了几声,围观者笑道:“这个老爷是痴的,米斗哪里会说话?”知县道:“你若再不讲,我就要打了!”果然丢下两根签来,叫衙役重打。衙役当真行起杖来,一街两县的人几乎笑倒。打完了,康基田对手下人道:“取起来,看下面可有什么东西?”衙役取过米斗,朝下一看,回复道:“地下有许多芝麻。”知县笑道:“有了干证了。”当即叫那卖米的黄姓过来:“你卖米的人家,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?这分明是糖坊里的物品,为何徒赖他的?”卖米者还支吾不认。知县道:“不认也罢,还有个姓水的干证,一发叫来受审。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,过了几年,自然洗涮不掉;若是后来添上去,自然就见不得水刷了。”即命取水一盆,刷子一把,令衙役一顿洗刷,果然字都不见了。康基田对卖米的道:“论理该打你几板,只是怕结你两下冤仇。日后要财上分明,切不可如此。”又对卖糖的道:“料他不是偷你的,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,因你忘记取讨,他便久借不归。又怕你认得,所以写上几个字。这不过是贪爱小利,与偷窃不可同语,你不可疑他作贼。”为防两姓日后生梗,当即令二人结拜为友。两家见此,齐叫青天,磕头礼拜,作揖送康基田起轿去了。那昆山、新阳一街两县数十名围观者,没有一个不惊讶,吐舌道:“这样的人,才不枉教他做官。” 康基田自从审了这桩奇事,名声大振,龙图再出之号,从新阳直传到金陵。时在金陵任江南总督的尹继善闻之,便上奏调康基田到素称“刺儿头”的昭文县任职。 二、昭文知县 昭文县原为常熟县,清雍正四年划常熟东境为昭文县,西为常熟县,隶苏州府,也是二县共用一城。昭文东邻上海,南接昆山、苏州,西与无锡、张家港相连,北接长江,与南通隔江相望。山水城园融为一体,涧沟、瀑布、名泉、怪石到处可见,雾幔烟雨,浓荫蔽日,素有“七溪流水皆通海,十里青山半入城”之美誉。土壤膏沃,年无水旱,岁得常稔。“芦花放,稻谷香,岸柳成行”,是特有的江南水乡田园风光。 康基田来昭文县不久,就听到这样一句话:“江阴强盗无锡贼。”昭文虽无大盗,却也是事繁民慢,民风强悍,豪恶把持,夙称难治。他在年谱中道:“余始至,一纠以猛力,擒巨猾陈奇等数人,绳之以法,境内 肃然。” 陈奇乃昭文巨猾。此人凭着自己会几下拳脚,便“挟以武犯禁”,纠集一帮游手棍徒,整日里不耕不贾,敲诈勒索,欺男霸女,巧取豪夺。而官府因其为人阴险,善诡辩,每每案发而置之不理,甚至与之狼狈为 奸。如此一来,陈奇更肆无忌惮,往往明火执仗,巧取豪夺。凡稍大些的店铺,都有陈奇的“生息银”。 所谓生息银,就是陈奇向店主索借银两,而借银后又以不急用放账于该店内,无本生息,每隔半年六月,便上门结息。他这种无本取利、巧取豪夺之事,在昭文城比比皆是,而店主却是有苦难言。商人虞成仁在城南开一酒楼,所烹驴肉最香美,远近闻名,食者日以数百计,群呼曰“鲈香馆”,盖借“鲈”为“驴”也。陈奇得知,便派人去借银,虞成仁未允,结果未过几日,夫妇被杀,家财被掠一空。仆人带伤到县衙禀报。 康基田接案后,细想:此案显系胆大妄为之徒,里勾外联而为。于是,让虞成仁的哥哥画了一张虞成仁画像及住宅草图,标明左邻右舍,并注明某房住何人,某人以何为业,发案之夜某人在何地,有何人为证,并将这些邻人和仆人传唤在县狱。黄昏时,他令狱卒秘密布置一番,掌灯时便和府衙的驿丞、典史走进狱前大堂,笑曰:“尔少息,凶手将至矣。”驿丞和典史不得其意,颇为惊讶。 是日夜,天黑如墨,伸手不见五指。夜半三更,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。狱中仆人和邻居十分惊骇。不一阵,电闪雷鸣,血淋淋的虞成仁夫妇披头散发走来,青面獠牙,血口如斗,举手如爪,径直走到狱门,四只手伸进铁栏内,号叫着说:“尔还我命来,尔还我命来。”那带伤的仆人惊魂失措,慌忙申辩:“不是我,不是我,是陈奇大哥和二哥指使邻居某某三人所为,我只是持火而立。” “尔二哥是何人也?” “县衙典史。” 忽然,堂上灯光大亮,康基田出现在狱门口。他厉声喝问:“尔言果真乎?”仆人一见上了康基田的圈套,瘫倒在地。 康基田急令狱卒将典史当场捉拿关押,又将昭文县的害群之马陈奇等数人擒拿,抄没陈奇家产,并将其罪状挂在颈项,整日敲着锣走街串巷游斗。不少地痞恶棍闻风丧胆,敛其手脚,退还索取之钱财,洗心革面。那典史虽为小吏,手中却有些权力,常与陈奇里勾外联,为非作歹,欺压百姓。其劣迹被康基田一一查明,问罪流放。陈奇在狱中得一奇疾,发病时自咬其指,必鲜血淋漓方得少愈。数日间,十指俱破,伤风而死。从此,昭阳境内肃然,乡风幡然。 康基田整治昭文宽严相济,以柔克刚,“推崇圣贤,以善风化。” 一日,康基田与江南河督苏凌阿在寒山督工修渠,见中峰翠华寺琳宫五楹、东西廊庑及门垣舍宇数十椽废旧,人言非咄嗟可办。他即巧设为翠华寺修复古井请苏公拨银。银至,集匠兴工,阅十昼夜,第次丹获,焕然一新,闻者异之。江宁按察使路过,见殿宇整缮如初,寺中老衲道前事甚悉,便留诗“翠华生机又一新”。康基田又筹资整修了崇教宝塔——方塔,并在城乡次第兴建了六座书院。即城内的“琴川”(昭文旧称琴川)书院,芝塘的“正修”书院,梅李的“梅李”书院,西周的“海东”书院,智林的“智林”书院,清水港的“清水”书院。凡庠士秀民,悉听往肄业,分聘贤士大夫为主讲,表正之以礼义,考较之以文艺。架弆阁,储书籍,将经史及百家诸子分奉六书院,一切器用、财贿,妥为计划,宽绰如也。他在政务之暇,前往督课,因势利导,对俊秀者奖劝。及至五年后的乙酉年乡试,肄业诸生获售南北,后为制军的吴熊光、侍郎张敦培等五人,皆入闱中进士,另补弟子员者二十余人,为昭文一时之盛。至清末,昭文贤士辈出,俊秀如林,仅“虞山画派”就有千余人,举状元八人,入选《中国美术家名人辞典》的书法家二百余人,流风遗韵,群星璀璨。及今,“两院”院士亦达二十二人,为全国之最。 康基田在昭文崇文重教,名噪江南。乾隆二十五年秋,江南乡试,康基田被选授为同考官,赴江宁江南贡院履职。试毕,苏州知县薛起凤、无锡知县顾杏章、昆山知县朱树翚等八人,来昭文讨教。康基田热情款待,并挽留薛起凤、顾杏章为诸侄延师督课。顾杏章见康基渊外貌俊秀,文采飞扬,便介绍侄女为其当丫环。一日,顾氏在为孙氏洗脚时,发现孙氏脚上有一瘊,就问:“夫人,您的脚上咋也长一瘊?”孙氏说:“可别小看这个瘊,老爷就是因为我脚上这个瘊才升官的。”顾氏忙说:“我的脚上也有瘊,而且是两个。”不久,顾氏就被康基渊收为三房。 康基田在昭文仕途得意,一路兴头,合家欢乐。唯有一事,使老小忧虑:乾隆二十六年,已是三十四岁的康基田仍膝下无子。母王太夫人便命他抚基渊八岁的次子纶钧为子,以备中馈,延子嗣。纶钧,字凤书,生于乾隆十九年三月,自过继后,随父居昭文,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,九岁便能作诗文。他在《咏石梅》诗中有“空山一声钟,梅花落月生”句,受到时人传颂。他于乾隆四十年中举人,五十二年丁未科又中进士,留部十多年,历任吏部郎中兼翰林院编修。嘉庆五年外放陕甘学政,念边陲诸生缺课本,他便亲自编写《诗赋约编》、《古文雅正》、《三通序》、《唐排律》、《诗馆阁式帖》和《塾畀求通畀》、《家孰蒙求》等教科书,使士子受益匪浅。纶钧喜作诗,有《梦芸诗稿》四卷刊刻行世。他所作《中秋前一日重游清凉山》一诗,现仍在延安清凉山亦称万佛寺的山腰诗湾刻石留存,他为《楚国文宪公雪楼程先生文集》三十卷所作之跋,被称之为“插架之物,询可宝也。” 康基田得继子后,好似男人种子的仙方,女子受胎的秘诀。当年十月,康基田之孙夫人便妊娠,在昭文生下长女蕙文。之后,便不停歇地生了两男五女。 昭文虽与常熟共用一城,但旧城繁荣,东区萧条,康基田便在东区稍里开辟了新市、徐市、吴市、归市,成为人烟辐辏、商贾云集的繁华商业区。疏浚十四道排水沟渠,蓄清拒浑,去其游沙,护以堤防,旱可纳潮,涝可泄水入江海。荒瘠之区,悉成膏壤。利用农隙,将十四道排水渠上倾圮杠梁,次第新修,行旅负贩者不复病涉,民皆称便。 八月某日,康基田去昭文南街察访,见矮墙水栅门下有一男子,因饥饿昏迷被人救醒。他近其询问,乃是无锡县花启,因年荒失馆,无以养母,沿街乞讨。故密访,果有母饿将毙,其乡人以其割股喂母称之为“华孝子”。康基田奖其孝而怜其愚,迎华氏母子至署中食宿。他得知华孝子祖上七世单传,孝子三十七岁尚未婚娶,便为其聘昆山顾氏女婢为妻,主持成婚,以延宗祠。自古“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名之草”,华孝子在昭文署中生活五年后,才携母归里,比及生下三男二女,男皆中举入仕。此事在苏州传为佳话,载入方志。华孝子过世后,子孙为其在无锡惠山东麓观泉街口建华孝子祠,该祠现已被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是无锡华氏祖祠,现已修缮开放。 一日,邮差送来一信笺,是从河南嵩县邮寄来的。康基田急忙展读,乃知是弟基渊写信请王太夫人赴嵩。基田不忍母离膝下,但又不能拒绝。次年春,便让兄长基命送母赴豫。送至无锡,母促使返署。康基田归已七日,忽怦怦心动,坐卧不宁,恍惚间觉太夫人途次患疾,当即带医驾舟追赶,及至镇江县京口,见母亲果抱恙舟中。“见余至,惊喜曰‘吾无忧矣’,汝视吾舌。”母亲伸出舌头,舌黑如墨。康基田急命医诊视,随即投以祛寒热之剂,三日而愈。复送母再次渡江,乃返,计出境已半月矣。(未完待续) 光阴似箭。康基田不觉间已在昭文为令五年。期间,主要政事如地丁、漕项俱完,就连刚开征的芦课也是四载全完,成为苏州府乃至江南省的楷模。 所谓芦课,就是各州县向朝廷交纳的芦苇税。清代,江南、湖广、江西沿江沿海河湖区划作芦区,芦区分稀芦、密芦,芦地又分上地、中地、下地、草地、泥滩、水影滩等若干等级,由民工种芦,按等级纳课,有正项、毫项等名目。清初由工部派员主持芦课事务,设江宁芦政衙门,乾隆二十四年改由州县征收芦课,上缴藩司。因开征不久,各州县均难以足额缴纳。但在昭文县,一方面民人皆富庶,足以承担正常赋税;另一方面官民关系融洽,县衙征单一出,各种赋税俱能按时足额缴纳。 康基田在昭文政绩突出,政声日隆,官民有口皆碑。乾隆二十九年十二月,江南巡抚陈文泰举康基田“为通省办漕第一”,通报江南,以风励僚。江南总督尹继善、御史中丞庄滋圃,亦以康基田“任内地丁、漕项、芦课各钱粮,四载全完”,题请议叙,部议即升。 就在康基田将要离任时,号称“江洋大盗”的无锡邵满等十人流窜于昭文作案,被康基田率卒侦捕。害群之马落网,一时轰动江南,江宁老幼,无不额手称庆。尹继善又将此事奏上,朱批将康基田“送部引见”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