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拉兵差”,这是旧中国时代人们所熟悉的词语,它特指国民党军政运力不足时,强征民间人力、畜力无偿帮其运输的行为。如今,虽已渐渐被人们所遗忘,但它却给我们这个家族留下了一段血和泪的记忆。每当提起它,就会使我们产生痛彻心扉的悲伤。
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:民国27年(1938年),大姑出嫁了,一家人都为完成了一件大事而感到欣慰。到了农历十月半间,大奶和我奶妯娌们商量去接大姑回来住一段。二人商定后就让大伯和我伯父去作准备。他俩很高兴地去先把车整理好,又把两头大犍子拉出来,并细心地把它们身上的毛刷得亮光光的,又在牛头山绑上铃铛、红缨子,然后套上车,准备出发。谁也没想到,就在全家人高高兴兴地期待着大姑很快就能回来时,一场灾难会降临到我们家族的头上。
原来,刚把车套好,村东头过来两个骑马的当兵人,正好看见我们家的大犍子,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嬉笑着说:“这头牛怪棒,给我们拉趟差吧。”大伯一看,原来这两个人是“号兵差”的,心知不妙,忙陪笑说:“不行啊,长官,我们这是准备走亲戚的。”两个兵一听,马上呵斥道:“是兵差关紧,还是你走亲戚关紧?如果你们不想拉,那我们就把牛拉走,找人拉。”说着就要去解牛。大伯上前拉着不让解,那个当兵的抡起枪托就朝大伯打去,伯父赶忙把大伯推了过去,算没打着。当时,父亲和五大都不在家。大爷听到嚷嚷声从屋里走出来,一看这架势,知道这些兵从来不讲理,这趟差不拉是躲不过去的。就说:“长官,你们要说话算数,只拉这一趟,到地方就把人和车放回来。”两个当兵的只含混地嗯了一声,接着说:“现在就得走。”大爷无奈,只好吩咐大伯说:“安儿要照顾你三妈,你就去拉一趟吧。”大伯只好把牛套好,跟着两个当兵的走了。
大伯跟着两个当兵的来到溧河店东边,一支部队正聚集在那里。一见号来了牛车,当兵的呼呼隆隆把子弹箱、粮袋子都装到了车上,又装了一门六零炮,最后还坐上两个当兵的。一个军官喊了声“开拔”,部队便向北走去。大伯只好赶着车随着部队走。
大伯走后,全家人还想着他去一天、两天、至多十天半月就会回来的。谁知大伯一去近半年音讯全无。开始打听,还有人说见有支军队朝东北方向去了,再后来,就一点信息也得不到了。全家人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。
到了第二年四月,眼看着就快收麦了,可大伯还是一点消息没有。况且家里牛也没了,车也没了,收麦时该咋办呢?就这样,一天又一天地苦苦等待。大爷天天不住地叹息,大奶整日干什么都眼含热泪,大娘也不知哭过多少次,大哥睡梦中都在喊着找大伯,祖母和伯父天天咒骂那该死的“遭殃军”,老祖母只得把希望寄托在磕头烧香上,每天都长跪在菩萨像前,求其显显灵,保佑自己的大孙子能平安回来。
四月底的一天,刚吃罢午饭,几个人正坐在我家大门楼下闲聊,忽然踉踉跄跄走来一个人。只见他蓬头垢面、骨瘦如柴,上身的褂子只剩下几根灰布条条,下身还穿着大洞小洞的棉裤,赤着脚、胡子足有一拃长,头发被汗水和灰尘粘成一坨一坨的。人们还没看清是谁,那人却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门,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。大家原以为是个要饭的,细心的大奶从这个人的脸型上认出是大伯,便喊了声:“全胜,我的儿呀,你怎么才回来?”说着,便失声痛哭起来。邻家王三爷懂得大伯这是饿晕了,忙吩咐三奶:“咱家锅里还有一碗多稀粥,快去盛来给老大灌下去。”随着半碗粥灌下,大伯慢慢苏醒过来。当他睁开眼,看见哭成了泪人的大奶站在面前,便叫了声:“娘,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。”然后,又哽咽着喝下了一碗粥。等精神稍微好了一点,他便向大家讲述了这近半年的艰苦历程。
原来,大伯赶着装得满满的车随部队一直朝东北方向走,他向人打听部队到底要去哪里,但只听说可能要去归德。当时,他也不知道归德在哪里,路程有多远?详细情况不得而知,想只身逃走吧,又舍不得这牛和车,只好听天由命地走下去吧。
就这样,一天、两天,眼看着过了方城,又过了叶县。这时,离家已经五六天了,大伯心急如焚,就找那个当官的苦苦哀求,当官的态度很蛮横,说大伯:“你不把这车物资拉到新防地,就别想回去。”又说:“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找挨打哩。”大伯无奈,只好赶着车继续走。
走呀!走呀!走了一个多月,两头牛因缺少草料,加上没有足够的时间吃草,一天天消瘦,速度也一天比一天慢。那些兵一点也不怜惜,只知用枪托打牛。等到了中牟县东,那个枣木心色的大犍子便生起病来,发着高烧、也不倒沫、也不吃草。大伯心急火燎,又没钱,也没办法给牛治病。牛成了这样,还不让停下来歇一天,只好硬撑着继续朝东走。
到了除夕那一天,生病的大犍子两眼淌着泪,看着大伯,好像在说,我就要死了,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。看着看着,只见它长吁了几口气,便訇然倒下,停止了呼吸。大伯一看,大犍子竟然死了。心想,这是我家的宝贝呀,便嚎啕大哭起来。
那些当兵的一看死了一头牛,更是拉不成了,便把车上的东西一人扛一件走了。剩下大伯看着这一辆车,一头牛。在伤心与无奈中度过了这个难捱的除夕之夜。
第二天,正是家家户户欢度春节的日子,而自己却在几百里外,陷入困境。看着这车和牛,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。要知道,当时的中国农民家庭要做一辆车。买一头牛是非常不容易的。可不能让他们再受损失。于是,大伯便掩埋了那头死去的大犍子,自己驾着车辕的这一端,让剩下的那头牛驾着另一端,仗着自己年轻个大,又练过武功,身子骨强壮,硬是拉起大车慢慢地往回走。
就这样,从中牟到郑州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奇景——一个人和一头牛共拉一辆车,吸引了多少路人好奇的目光。大伯艰难地拉着车,一天、两天,一个月又一个月,肩膀由白到红、由红到紫。后来,皮也磨破了,每走一步,都要忍受着剧烈的疼痛。逢到吃饭时,便到村庄上,婶子大娘、兄弟哥们地挨门乞讨。人们见这个人一脸忠厚相,且如此可怜又坚强,便这个半碗饭,那个一块馍地送给大伯。大伯一一表示感谢。走累了,就停下来,让牛吃会儿草。到了晚上,就把牛缰绳绑在手脖上,和衣躺在车下。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夜晚,冻得浑身哆嗦的大伯尽量把身子靠近牛,借牛的体温来暖和一下身子。
由于长期的超体力劳动,加上吃不饱饭、睡不好觉,人和牛的体力都一天不如一天。开始时,一天还能走个十里八里的,到后来,只能勉强坚持走二三里地。好在是,老天有眼,就在大伯体力快耗尽时,回到了他魂牵梦萦,离别近半年的家。这就出现了前文提到的倒在我家大门下的那一幕。
人们常说,什么什么是人间奇迹,这难道不是奇迹吗?
我想,大伯没有文化,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但他有着中国农民的淳朴、勤劳与坚强。他——我的大伯,靠着对家执着的眷恋,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,餐风沐雨,饥寒交迫也没动摇他的意志。沿途乞讨几个月,行程数百里,用自己的肩膀驾着车,硬是把一头牛,一辆车带回了家。这难道不是一个壮举吗?大伯那坚韧不拔的意志永远是我们家族的一份精神财富,大伯用自己的行动在我心中树起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。大伯,千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