谋勇俱备 敢于担当
《左传·定公八年》:“晋师将盟卫侯于鄟泽,赵简子曰:‘群臣谁敢盟卫君者?’涉陀、成何曰:‘我能盟之。’卫人请执牛耳,成何曰:‘卫,吾温原也,焉得视诸侯?’将歃,涉陀捘卫侯之手,及捥,卫侯怒,王孙贾趋进曰:‘盟以信礼也,有如卫君,其敢不唯礼是事,而受此盟也。’卫侯欲叛晋,而患诸大夫。王孙贾使次于郊,大夫问故。公以晋诟语之,且曰:‘寡人辱社稷,其改卜嗣,寡人从焉。’大夫曰:‘是卫之祸,岂君之过也?’公曰:‘又有患焉,谓寡人必以而子与大夫之子为质。’大夫曰:‘苟有益也,公子则往,群臣之子,敢不皆负羁绁以从?’将行,王孙贾曰:‘苟卫国有难,工商未尝不为患,使皆行而后可。’公以告大夫,乃皆将行之。行有日,公朝国人,使贾问焉,曰:‘若卫叛晋,晋五伐我,病何如矣?’皆曰:‘五伐我,犹可以能战。’贾曰:‘然则如叛之,病而后质焉,何迟之有?’乃叛晋。晋人请改盟,弗许。”
前面我们曾论及,灵公是一个敢担当的人,也是一个讲究方法和策略的人。发生在鄟泽之盟前后的一系列事件,更能证明我们论断的正确。会盟之前,赵简子问“群臣谁敢盟卫君”,从赵简子的问话中可以看出,晋国大臣中肯定有人对灵公有惧意,能让大国臣子畏惧,凭借的应该是国君的威望和国家的实力。赵简子委派涉陀、成何两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人去和灵公会盟,是因卫国渐渐地倾向齐国,引起晋国不满,赵简子有意让这两个人在会盟时摧辱灵公。按盟礼,次盟者准备器具,执牛耳,而尊者涖(涖,视也)牛耳,以主导次盟者。按一般礼制,诸侯国的臣子见异国国君,自称外臣。外臣也是臣子。卫人请晋大臣执牛耳,成何不肯,而且狂妄地说:“卫国就像晋国小县温、原一样,怎么能和一般的诸侯国一样看待!”涉陀更是粗暴,竟然抓着灵公的手,强迫灵公拿盛血的容器,致使灵公手腕都沾上了牛血。王孙贾严辞斥责晋国大臣,会盟当然也不欢而散。
鄟之盟之后,卫国对外政策的调整迫在眉睫,也就是彻底断绝与晋国的同盟关系。即使在这样的情势下,灵公也没有仓促行动,在公孙贾的辅佐下,采取了严密的应对措施。首先是“次于郊”,即在都城郊外临时驻扎。回国而不回宫,当然会在大夫之中引起震动。接着将会盟时受到晋国侮辱的实情相告,引起卫国大夫同仇敌忾之心。接下来又引咎自责,说因自己使国家受辱,情愿让出君位让大臣另选国君,自己乐意服从,以博得大臣同情。当大臣们得知晋国要求灵公的儿子到晋国作人质的时候,纷纷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前去服侍,实际上大臣们已经团结到了灵公周围。最后,灵公伪作定下了行期,将要出发,才让国人朝见。此时,国人心中充满了对晋国的仇恨,表示即使晋国五次攻打卫国,卫国仍然有能力与晋国对抗。灵公一步步走来,既团结了国人,也增强了与晋国对抗的决心与信心,彻底结束与晋国的盟约就水到渠成了。整个事件的进程说明了灵公既有胆略,又重谋划,在卫国中后期是一位有作为的国君。
《左传·定公九年》:“晋车千乘在中牟,卫侯将如五氏,卜过之,龟焦。卫侯曰:‘可也!卫车当其半,寡人当其半,敌矣。’乃过中牟。中牟人欲伐之,卫褚师圃亡在中牟,曰:‘卫虽小,其君在焉,未可胜也。齐师克城而骄,其帅又贱,遇必败之,不如从(从,追击)齐。’乃伐齐师,败之。齐侯致禚、媚、杏于卫。”
《左传·定公十三年》:“春,齐侯、卫侯次于垂葭,实郥氏,使师伐晋。将济河,诸大夫皆曰不可,邴意兹曰:“可。锐师伐河内,传必数日而后及绛。绛不三月,不能出河,则我既济水矣。”乃伐河内。齐侯皆敛诸大夫之轩,惟邴意兹乘轩。齐侯欲与卫侯乘,与之宴,而驾乘广,载甲焉。使告曰:‘晋师至矣。’齐侯曰:‘比君之驾也,寡人请摄。’乃介(介,同甲,铠甲,此处指披上铠甲)而与之乘,驱之。或告曰:‘无晋师。’乃止。”
晋国出动千辆战车到中牟,是为了救夷仪。齐侯是因为卫国的缘故才攻打晋国的夷仪的。因齐侯屯兵五氏,灵公将去助战,大军行动过程中,中牟是绕不过的地方。从双方军力对比上看,晋军兵力是卫国的一倍,出动兵车上千辆。鲁僖公二十八年的晋楚城濮之战,晋国出动战车才不过七百辆,可见此次作战晋军兵力的雄厚。灵公一开始并不是没有一点儿顾虑,所以想占卜一下吉凶,结果龟甲竟然被烤焦,虽然不能断定就是凶兆,但至少是判断不出吉凶的。占卜的不成功并没有影响灵公的决心。灵公是有胆略、讲信义的。齐景公是为了帮助卫国才攻打晋国夷仪,深入到晋国五氏的,如果自己不及时前去会兵,还有什么信义可言?因此,灵公表现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,“可矣,卫车当其半,寡人当其半,敌矣”,是多么豪壮!康伯懋、卫武公之后,灵公可称得上又一位善统兵的国君。灵公这样做,不是无端的狂妄,而是出于对自己和卫国军队的自信。褚师圃是卫国的叛臣,是和灵公较量过的。他劝中牟人不要轻易招惹灵公,认为灵公是不可战胜的。褚师圃参与的卫国四大夫之乱,发生在鲁昭公二十年(前522年),灵公弭平叛乱,褚师圃狼狈地逃出卫国,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,他对灵公仍然如此惧怕,是很能说明问题的。敌手惧怕的绝对不是一个人的虚名,而是他的实力。灵公率领卫军顺利通过中牟,就充分地证明了他的胆略和卫军的实力。据《左传·哀公十五年》:“昔晋人伐卫,齐为卫故,伐晋冠氏,丧车五百,因与卫地,自济以西,禚、媚、杏以南,书社五百家。”晋杜预注:“在定九年。二十五家为一社,籍书而致之。”按《左传·定公九年》记载,齐卫联军在夷仪之战中是战胜方。在退兵时,由于灵公亲自统帅卫军,晋军不敢追击。齐军“克城而骄”,被晋军追击,齐军被击败。战争结束之后,齐国为感念灵公驰援之德,竟然主动将西部边界上的禚、媚、杏三城割让给卫国,表示对卫国的感谢,而且通过正式文书予以确认。按杜预注,书社五百,共有一万二千五百户,无论土地面积还是人口,都是相当可观的,这在卫国八百余年的历史上是不多见的。当鲁定公十三年齐侯、卫侯联兵攻打晋国河内时,齐侯坚持要和灵公共乘一辆战车,并且代替御者亲自驾车,表示了对灵公极大的尊重。当时齐国的国君是齐景公。齐景公前547年—前490年在位,在位58年,是齐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。齐景公在位时,有贤相晏婴、春秋时期著名的大军事家司马穰苴、贤大夫梁丘据辅佐,使齐国在齐桓公后又一次达到鼎盛时期,史称“景公小霸”。卫灵公前534年—前493年在位,在位42年,两位国君有充足的时间交往、了解。两人也确实守望相顾。当年卫国发生四大夫之乱,灵公逃到死鸟,派公孙青出使并指示公孙青把灵公当做卫国国君看待的就是齐景公。从齐景公对灵公的尊重看,灵公也是一位值得尊重、大有作为的国君。
《左传·定公十年》:“晋赵鞅围卫,报夷仪也。初,卫侯伐邯郸午于寒氏,城其西北而守之,宵熸。及晋围卫,午以徒七十人,门于卫西门,杀人于门中,曰:‘请报寒氏之役。’涉陀曰:‘夫子则勇矣,然我往,必不敢启门。’亦以徒七十人,旦门焉。步左右,皆至而立,如植。日中不启门,乃退。反役,晋人讨卫之叛,故曰:‘由涉陀、成何。’于是执涉陀而求成于卫,卫人不许。晋人遂杀涉陀,成何奔燕。君子曰:‘此之谓弃礼必不钧’,《诗》曰:‘人而无礼,胡不遄死?’涉陀亦遄矣哉!”
在大国争霸的局势下,中原地区的卫、曹、陈、蔡、郑、宋等诸侯国在处理与晋、楚的关系时,都面临两难的选择。鲁僖公三十年(前630年),卫成公复位,就有了调整与大国关系的打算。因卫国远楚而近晋,晋国对卫国安全的威胁远远大于楚国,因此成公打算与晋国结盟。但晋国的大国心态一直对此事起着不良影响。直到鲁文公八年(前619年),晋成公与晋灵公在扈邑会盟,双方才形成了较稳定的盟国关系。虽然晋国作为盟主,免不了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卫国,特别是卫献公在位时,晋国公然接纳卫国叛臣孙林父,并侵夺卫国土地,但晋卫同盟关系并没有破裂,卫国周边局势的稳定也维持了一百余年。卫国的忍让,使晋国君臣的野心一步步膨胀。鲁定公八年(前502年)鄟之盟,卫灵公君臣对晋国涉陀、成何的挑衅进行了强硬的回击,中止会盟。回国后,君臣国人取得共识,决定叛晋,并且拒绝了晋国要求重新订立盟约的请求,卫国、晋国进入了全面对立时期。此次赵鞅围卫,尽管晋国将领邯郸午、涉陀都很狂妄,但晋国并没有讨到大的便宜。晋国执政者认识到了晋、卫对立对晋国并没有什么好处,检讨引起卫国叛晋的原因,把责任推给涉陀、成何,企图以此来缓和已经破裂的晋、卫同盟关系,因此涉陀被杀,成何出逃。但灵公不是那么容易被欺骗的,他知道问题的根子不在二人,而在晋国的执政者,坚决拒绝晋国媾和的请求。鲁定公十三年(前497年),灵公会齐侯起兵伐晋,晋执政赵孟杀掉了另一个引发两国联盟破裂的人—邯郸午,但灵公对此仍然不买账。此后,一直到灵公辞世,晋、卫关系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。从灵公在位的中后期与晋国激烈的对抗看,他也是一位个性鲜明、敢作敢为的人。
白璧有缺 齐家有亏
《左传·定公十四年》:“乃朝夫人,夫人见大子。大子三顾,速不进。夫人见其色,啼而走,曰:‘蒯聩将杀余!’公执其手而登台。大子奔宋,尽逐其党,故公孟彄出奔郑,自郑奔齐。大子告人曰:‘戏阳速祸余。’戏阳速告人曰:‘大子则祸余。大子无道,使余杀其母。余不许,将戕于余。若杀夫人,将以余说(说,同脱,推脱罪过),余是故许而弗为,以纾余死。谚曰:民保于信。吾以信义也。”
鲁定公十四年,是卫灵公在位之第三十九年,这时卫国外部环境尚可,但内部出现混乱的苗头。其中最尖锐的是灵公夫人和太子蒯聩之间的矛盾。蒯聩听信流言,又受到左右的蛊惑,竟然酿出了唆使戏阳速弑母的无道之举。事情败露后,蒯聩仓皇出逃。他先流亡到宋国,后又流亡到晋国依附赵简子。他既无胆略,又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顾亲情,因此于鲁哀公十六年(前479年)从其子出公辄手中夺得君位后,勉强维持了二年,于鲁哀公十七年(前478年)就失掉了君位,又一次被迫流亡晋国。
《左传·哀公二年》:“初,卫侯游于郊,子南仆(子南,即公子郢,灵公子;仆,驾车)。公曰:‘余无子(因太子蒯聩出奔在晋),将立汝。’不对。他日,又谓之,对曰:‘郢不足以辱社稷,君其改图。君夫人在堂,三揖在下,君命衹辱。(君夫人在堂上,卿、大夫、士在堂下,这样私下安排不合礼,我只能有辱君命)。夏(指鲁哀公二年夏四月),卫灵公卒。夫人曰:‘命公子郢为太子,君命也。’对曰:‘郢异于他子。且君没于我手(由自己一直侍奉到临终),若有之,郢必闻之。且亡人(亡人,指逃亡的人,即太子蒯聩)之子辄在。’乃立辄。”
公子郢是卫国历史上又一位守礼而又谦退的贤公子。立储君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计,自应谋于庙堂之上,因此当公子郢为灵公驾车出行时听到灵公要立自己为储君时,以礼拒绝。灵公辞世后,灵公夫人以君命为由,再一次提出立公子郢为国君,他用“郢异于他子”(和别的公子用意不同,即无意于君位)来明确拒绝,并力主立废太子蒯聩之子公子辄为国君。这样一个守礼、谦抑、知道进退的贤公子,对后代影响深远。汉武帝时为“尊二王,备三恪”,寻得周后嘉,封其地三十里,号周子南君,封的就是公子郢的后代。经过数百年繁衍,他的后代在江西、山东等地形成了康姓巨大的宗支,至今子孙繁盛,人才辈出。事实说明,灵公诸子之中并不是没有人可以做储君,进而继承大位,只是灵公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对付外部环境上,忽视了王位继承问题,致使他一旦辞世,国家马上陷入混乱之中。
《左传·哀公二年》:“甲戌,将战,邮无恤御简子,卫太子为右。登铁丘,望见郑师众,太子惧,自投于车下。子良授太子绥而乘之,曰:‘妇人也。’简子巡列,曰:‘毕万,匹夫也,七战皆获,有马百乘,死于牖下,群子勉之,死不在寇!’卫太子祷曰:‘曾孙蒯聩,敢昭告皇祖文王、烈祖康叔、文祖襄公:‘郑胜乱从,晋午在难,不能治乱,使鞅讨之。蒯聩不敢自佚,备持矛焉。敢告无绝筋,无折骨,无面伤,以集大事,无作三祖羞。大命不敢请,佩玉不敢爱。’郑人击简子中肩,毙于车中,获其蠭旗。太子救之以戈。郑师北,获温大夫赵罗。太子复伐之,郑师大败,获齐粟千车。赵孟喜曰:‘可矣!’”
《孔子家语·贤君》第十三孔子回答鲁哀公“当今之君,孰为最贤”的询问时,以卫灵公对。鲁哀公以灵公没有严谨治家为由提出质疑,孔子回答说:“臣语其朝廷行事,不论其私家之际也。”从中可以看出,孔子在赞扬灵公用人治国的同时,对灵公没有很好地齐家,也是承认的。没有很好齐家,表现在对夫人南子的纵容和对蒯聩的疏于管教上。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,使蒯聩形成了率性而为的性格,缺乏是非判断标准,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。鲁哀公二年,晋赵鞅率师与郑人战于铁丘,此时蒯聩流亡在晋国,做了赵简子的车右。当他看到郑军声势浩大时,竟然害怕得掉在车下,子良骂他像个女人。但他并不是不可教。赵简子用毕万的事迹鼓励士气后,他能考虑到不让先祖蒙羞,奋勇作战。他救下了受重伤的赵简子,逆转了战场形势,受到赵简子的赞扬。可见,为善为恶,往往在一念之间。古人讲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做为国君,四者缺一不可,不可偏废。灵公的缺陷,正像孔子含蓄批评的那样,没有很好地齐家,特别是没有很好地教育太子,不但使蒯聩酿出弑母逐子的人伦惨变,也使卫国的王位得不到合适的继承人,灵公一旦辞世,国家陷入频繁更换国君的混乱之中。在立储大事上,不得不说这是巨大的失误。